第三卷 長安風雲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歡迎回家,昭君

夕陽西下,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傾斜細長。宮門在一刻時前已經關閉,金色的夕陽照在大紅宮門上,一顆顆碩大的銅泡釘閃閃發亮,令宮門更顯鮮艷奪目。

漸沉的落日,高大的宮牆,緊閉的宮門,肅穆的闕樓,襯著一個煢煢孑立的人影。此情此景,雖是盛夏,卻給人一種晚秋的寥落蕭索之感。

在落日沉下的最後一刻,很突兀地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伴隨著吱呀的車軲轆聲。

聲音越來越近,不旋踵間,一輛輕車從長街拐角兀然出現,輕快駛來。

輕車駛到那靜靜佇立的人兒面前,無聲無息停下,車裡傳出一個帶著幾分磁性的沙啞聲音:「抱歉,今日事挺多,一直無法抽身。而我又承諾必須親自接你,故而拖到此時,請見諒。」

那靜立之人雖然戴著帷帽,但從那異於尋常女子的高挑身段可以猜出,必是王嬙無疑。

王嬙纖腰微折,聲若銀鈴:「君侯一諾千金,半載踐約,小女子又豈敢不存抱柱之信?」

張放現在也算讀了不少古文,換作幾年前,他還真不知王嬙所掉的書袋。所謂「抱柱信」,出自《莊子?盜跖》,其文曰:「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這是漢代士人階層的男女間都知道的一則典故,甚為重信義的漢代人推崇。

張放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也無須再說,只從車簾後伸出一隻手。

王嬙輕輕牽住那衣袖,踏蹬而上。

渠良目不斜視,手臂一扯,駕馬轉身,長鞭一甩,輕車再朝來時路輕快駛去。

車內窄仄,儘管王嬙盡量蜷縮身體,屈起雙膝,但一雙長腿仍不免隨著車身的搖晃而不時碰觸到少年富平侯。

張放安然端坐,目光迥迥,掃了一眼王嬙那小小的包袱:「就這麼點行李?」

摘下帷帽的王嬙一直垂首沒敢對視,聞言下巴向內勾了勾:「一應用品,全分給暴室的姊妹了,除了幾件洗換衣裳,別無長物。」

張放點點頭:「甚好,你不需要帶什麼,侯府里有你所需的一切事物。」

王嬙咬著嘴唇,猶豫一下,終於鼓起勇氣道:「能不能讓輕車慢些行駛?」

嗯?這個要求……

張放嘴角挑起一個弧度:「為何?」

「我有些話想問……嗯,想說。」

「回到侯府一樣可以問啊。」

「不一樣。」王嬙勇敢抬起頭,正視那雙明亮異常的眼睛,「一旦進了侯府,我就是個侍婢,只有聽從君侯吩咐的份,再無開口詢問的資格。那樣的話,有很多疑問,就只能永遠埋在心裡,得不到答案。」

張放啞然失笑:「原來你擔心這個,其實就算進了侯府,也可以問的……也罷,渠良,放慢車速!」

「遵命。」駕繩一松,車速漸緩。

張放好整以暇做了個請的手勢:「有何疑問,現在可以說了,你可以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

王嬙表示理解,畢竟有些涉及宮闈之事,她確實不應該聽。沒說之前彷彿有萬千問題,但真要問時,一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千言萬語才匯總為一句:「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王嬙。」

這個回答等於沒回答。

王嬙臉蛋微紅,咬著薄薄的紅唇,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張放不忍見她窘態,乾脆告訴她前因後果:「好吧,我明白你想知道什麼,我從頭說起……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們在滄池初遇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事後也沒打聽。如果不是因為和親之事,或許,永遠不會再見……」

王嬙聽得呆了,吃吃道:「那……那你怎會想到要找我?」

「我說了,因為你叫王嬙。」張放早就知道,一旦面對面,就必須給伊人一個合理解釋,所以早想好一個合乎這個時代的完美籍口,「我少年時曾連續做過一個內容完全相同的夢——我多次掉進一個深潭裡,無法呼吸,無法呼救,甚至連掙扎都做不到,只是一個勁往下沉……這時有一隻手突然伸出拉住我,把我向上拽扯。從水裡往上望去,只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女……當我終於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時,茫然四顧,周遭一片白水茫茫,沓無芳蹤。只有空中傳來一個飄忽渺然的聲音——記住,我、叫、王、嬙!」

張放說完之後,車廂里安靜了很久,除了馬蹄聲迴響,一片沉寂。

王嬙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完全懵了。作為這個時代的人,她是真的相信這種靈異之事。其實不光是她,就算是大漢最博學之人,比如劉向,恐怕也會是信的多。這無關學識,只關乎觀念。

張放敢於這樣鬼扯,就因為他看準了這一點。

「當我看到你的姓名出現在和親名冊上,我就知道,這是上天在昭示我,一定要阻止你出塞——你的歸宿不在千里之外的陰山之下,而在一片光明之中。現在,你還有什麼疑問么?」

王嬙傻傻搖頭:「沒有了……哦,還有,什麼叫光明之中?」

張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掀開窗帘望著外面,笑道:「到了,下車吧。」

輕車從富平侯府側門進入,直駛入庭院。立刻有僕從上前放下踏板。

張放先下車,然後立在車旁,很紳士地伸出手臂,讓王嬙搭住下車。

王嬙四下張望,但此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四周景物也變得模糊不清。

突然,一點橙光映入王嬙雙瞳,然後又一點、再一點……

王嬙獃獃望著天空,臉上的神情,只能用驚喜交集來形容。

毫無徵兆,院牆四周升起一盞又一盞祈天燈,飄飄忽忽升向夜空,瞬間照亮整個庭院。

夜色深藍,燈火橙黃,滿天燈火之下,一個白衣少女痴痴仰望。

「你的歸宿不在千里之外的陰山之下,而在一片光明之中」——現在,她明白這話的真意了。

驀然,少女指向天空:「啊!那燈上還寫著字呢……寫著什麼?」

張放負手仰笑:「歡迎回家——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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