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蒙哥馬利的「公假日」

我們幹完了這件事,洗凈,吃過飯以後,蒙哥馬利和我走進我的小屋裡,第一次嚴肅認真地議論起我們的處境來。那時已將近午夜,他幾乎已經清醒了,但是心緒十分煩亂。他很奇怪地一直是處於莫羅個性的感化之下,我猜度他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莫羅會死掉。他在島上度過的單調無聊的十多年中,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脾性的這些習慣,隨著這場災難突然崩潰了。他含糊失神地說著話,答非所問地回答著我的問題,彷徨在一些籠統的問題里茫然若失。

「這個鬼世界,」他說。「簡直是一塌糊塗!我根本就沒有享受過人生的樂趣。我不知道真正的生活什麼時候才會開始。被保姆和教師隨心所欲地欺嚇了十六年,在倫敦又刻苦攻讀了五年醫藥學——吃食粗劣,住處破爛,衣衫襤褸,行為卑鄙——多麼大的失策——我幾乎不知道還存在著更好的事物,接著就慌慌忙忙來到了這獸人島。在這兒已經十年了!這一切又都為了什麼呢,普蘭迪克?我們難道是孩子們吹的肥皂泡嗎?

應付這樣瘋狂的胡話是很困難的。

「現在我們不得不考慮的,」我說,「是如何從這個島上逃走。」

「逃走又能有什麼好處?我是個被遺棄的人。我能加入到什麼地方去呢?你當然是沒有問題了,普蘭迫克。可憐的老莫羅!我們不能把他甩在這兒,讓那群傢伙去啃他的骨頭。可事實上??再說,這些獸人們比較象樣的那一部分,誰知道結果又將如何呢?」

「嗯,」我說。「明天正好。我一直在這麼想,我們不妨把那些柴火堆成火葬的柴堆,把他的遺體——還有其他一些東西火化掉??可是獸人們將會怎麼樣呢?」

「不知道。我料想那些用食肉猛獸合制而成的獸人,遲早會做出蠢事來的。我們沒法把他們全體都殺掉。你說行嗎?我想這就是你的人性所樂於提議做的???可是他們會改變的。他們肯定會改變的。」他就這麼不得要領地嘮叨著,直到我忍不住發起脾氣來。

「該死的!」他瞧著我有些性急鬧氣,大聲地叫道。」你就看不到我所處的困境比你還要壞得多嗎?」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去拿白蘭地。「喝吧,」他說著,又轉回來。「你這個強詞奪理,臉色慘白,不信神的聖徒,喝吧。」 「我不喝,」我說、在蠟燭搖曳的黃暗光亮下,看到他直喝得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的慘狀,我只好坐在那裡冷冷地注視著他的臉。直到今天我還可以追憶起當時那種無限沉悶的氣氛。他迷迷糊糊的,帶著一種酒後感傷的樣子,開始為獸人和姆令辯護起來。

他說,過去的確真正愛護他的只有姆令。說著他突然生起了個念頭。

「我真他媽的糊塗!」他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抄起了白蘭地酒瓶子。憑著某些瞬間的直覺,我已經料到他打算幹什麼。

「你不是去讓那個畜牲縱酒去吧!」我說著站起身來,面對著他。

「畜牲!」他說。」你才是畜牲呢。他喝起酒來象文明人一樣。走開,普蘭迪克。」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說。

「滾開,」他咆哮道,並且猛然抽出了手槍。

「很好,」我說,站到了一邊,在他把手放到了門鎖上的時候,我真有心撲到他身上去,可又因為想到了我那使不上勁的傷臂而躊躇起來。「你自己簡直把自己也搞成野獸和畜牲了。你就到那群畜牲那兒去吧。」

他猛然把門甩開,在黃色的燈光和青白色的月影之間,他站在那裡側臉朝著我;在粗短的眉毛下,他的眼窩就好像兩團墨跡。

「你是個擺臭架子的一本正經的傢伙,普蘭迪克,是個傻瓜!你總是擔驚受怕,可又總是空幻妄想。我們是身在懸岸之邊了。明天我註定會自討滅亡的。今天晚上,我要去過個他嗎的痛痛快快的公假日。」

他轉過身去,出門走到月光之中。

「姆令,」他叫道、「姆令,老朋友!」

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沿著陰暗海灘的岸邊,過來了三個 模糊不清的傢伙,一個纏裹著白布,另外黑呼呼的兩個跟在後面。

他們止住了步,凝視著。接著我看見姆令繞過屋角,縮著肩膀走了過來。

「喝吧,」蒙哥馬利叫道,「喝吧,你們這些畜牲。喝吧,像個人似的。他媽的,我是最聰明能幹的!莫羅忘掉這個吧。這是最後一次接觸了。告訴你們,喝吧。」他手裡搖晃青酒瓶子,向西快步小跑去,姆令插在他和跟在後面的三個模糊不清的傢伙中間。

我走到門口。在蒙哥馬利止住步之前,在朦朧的月色中,他們的身影已經是模模糊糊的了。我看見蒙哥馬利給姆令倒了一杯不摻水的純白蘭地,並且看見五個身影辨別不清地溶合到了一塊。

「唱吧,」我聽見蒙哥馬利叫道,「大家一起唱『普蘭迪克老混蛋』??對。好,再來一遍:『普蘭迪克老混蛋。』」

黑呼呼的一團又分散成了五個單獨的身影,沿著閃爍著月光的帶狀的海灘,慢慢地迂迴著走開了。一邊走著, 一邊各自還隨心所欲地嗥叫著,狂喊著,辱罵著我。或者是在白蘭地酒氣的新的鼓勁下,任意地發著別開生面的酒瘋。

一會兒,我聽見蒙哥馬利在遠處叫喊的聲音,「向右轉!」他們呼喊著,嗥叫著,漸漸地走進了內陸樹林的黑暗中。慢慢地,非常慢地、他們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又恢複了月光燦爛的夜晚的平靜。月亮已經移過了正中的子午圈,漸漸地墜落西天了。時值明月如盤,掛在空曠無垠的青藍色的夜空中,銀光輝映。圍牆的暗處,在我的腳旁投下了一碼寬的墨黑的陰影。東方的大海,呈現出一片毫無特色的昏灰色,顯得那麼幽黑,神秘。在大海和陰影中間,黑耀石和火山岩粒的砂子發著灰光,象是海灘上遍布著鑽石,閃閃發亮。我身後,燭光搖曳不定,發著又熱又紅的光亮。

隨後,我關好了門,上了鎖,走進圍場裡面,莫羅就在此處,躺在他剛剛折磨過的犧牲品的身邊——好幾頭獵鹿狗,美洲駝,還有另外幾頭肢體不全的野獸——,他雖然是可怕地死於非命,可他那寬寬的大臉上顯得還是那麼平靜,冷酷嚴厲的眼睛還睜著,死死地盯著天上慘白色的月亮。我在污水槽邊上坐了下來,看著那可怕的銀白色的月光和那不祥之兆的陰影,腦子裡開始翻來複去的思考起我的計畫來。

我打算第二天早上把一些乾糧食物搜集到大艇里,在把我面前的這堆用來火葬的乾柴點燃之後,我又將要孤獨凄涼地漂流在大海的驚濤駭浪之中了。我覺得,對於蒙哥馬利是無可救助了,他的確是和這些獸人近乎淪為同種,而對於人類的親緣,卻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也不知道坐在那裡籌划了多久,肯定有一個上時左右。蒙哥馬利又回到了圍場的附近,打斷了我籌劃的思路。我聽到眾嗓一聲的嗥叫,大喜若狂的喧囂聲,朝著沙灘方向而去。叫喊聲、嗥叫聲和興奮的尖叫聲,看來在靠近海邊時停了下來。這一場鬧聲時起時伏。我聽到沉重的擊打聲和劈碎木柴的聲音,可是當時這並沒有使我感到煩亂。

響起了音調不齊、嘈雜混亂的唱歌聲。

我的思路又重新回到逃離小島的措施上去。我站起身來,舉著燈,走進一間棚屋去查看我曾在那裡看見過的幾個小桶。後來,我又對一些餅乾桶的藏物發生了興趣,並且打開了一桶。我眼角一掃,看到外邊有個什麼東西,一個紅色的身影,隨即它又突然跑掉了。

庭院就在我身後,在月光之下黑白分明。在一堆堆、一捆捆柴火上面,莫羅和被他殘害得肢體不全的受害生靈,一個壓著一個地躺在那裡。看上去,他們彼此都抓住不放,好像帶著最後一心要復仇的心理,扭成了一團。莫羅的傷口,在夜光之下,黑黑地裂著口,流出的血在沙地上匯成黑黑的一灘灘血跡。接著,我莫名其妙地看到妖怪幻影的起源,只見一個紅色的光影映了過來,跳躍著,照到了對面的牆上。我把這個誤解為並且幻想成是閃爍飄忽的燈亮的反光,於是又轉向了棚屋裡堆積的貯藏品。

我盡一個獨臂人之力所能及,在這堆貯藏品中不停地翻東倒西地搜查著,不時地找到這個或那個合宜的東西,把它們放在一邊,以備次日出航。我的動作非常遲緩,可時間卻過得飛快。轉眼間,破曉的晨光不知不覺地映到了我的身上。

吟唱的歌聲漸漸地消逝了,代之而來的是一陣熙熙攘攘的吵鬧,隨後又響起了歌聲,突然間又紛亂地響起了一陣喧囂聲。我聽到「再來,再來!」的喊叫聲,還聽到好象是爭吵的聲音和突然一聲瘋狂的尖叫。嘈雜聲音的音質和音色變化得如此顯著,它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走出到庭院里聽著。接著,就象是一把利刀穿過這一團亂麻,清脆地響起了一聲槍響。

我立刻穿過我的屋子,衝到小門的門口。就在此時,我聽到身後的一些包裝箱滑溜了下來,彼此撞擊在一起,玻璃唏哩嘩啦地砸碎在棚屋的地上。但是我卻沒有留意到這些,我甩開門向外望去。

船塢旁沙灘的上方,燃燒著一堆篝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