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一百八十三章 阿貴的故事(上)

在這個烽火四起,帝國崩潰,天下紛擾的動蕩亂世里,芸芸眾生都在顯示他們的人生百態。既有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的庸碌之輩,也有自恃清高孤傲於世外的隱士謫仙;既有力爭上遊的野心家,更有運籌帷幄的操盤手。有人以一個參與者的身份,得意地品味著從一場勝利走向下一場勝利的光輝經歷;也有人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迷茫地看待著各種光怪陸離的時代變遷。

——將日曆翻回到崇禎六年春天,「澳洲髡賊」剛剛在浙江登陸的時候……

在明末崇禎年間的浙江省紹興縣鄉下,有一個叫做未庄的村鎮。村長趙太爺很受居民的尊敬,因為他不僅有錢,還是兩位「文童」的爹爹——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

未庄還有一個僱農,叫阿貴。傳說他是從隴西天水逃荒過來的,沒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裡,但短工一做完就走了。

崇禎六年二月十九日三更半,有一隻大船開到了紹興鄉下未庄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盪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給未庄帶來了巨大的不安,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卻都說,髡賊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覆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家素來互相看不對眼,按道理本不該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往來得比較頻繁,所以大概她是對的。

然而未庄街坊里的謠言依舊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在肚裡一想,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髡賊,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

阿貴很早就聽說過「髡賊」,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認為「髡賊」既然是「賊」,乾的是「造反」的買賣,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庄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神情,也使阿貴更快意。

「造反也好罷。」阿貴想,「……就造這伙未庄鳥人的反,真是太可恨了!便是我,也要投降髡賊了。」

此時阿貴對未庄的人有太多的不滿。首先,自從他那一次調戲了趙家的丫鬟吳媽之後,不但被狠狠打了一頓趕出去,以後再也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而且從那一天起,未庄的女人們也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貴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甚而至於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躲,而且將十一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貴對此很是稀奇,困惑地想:「這些騷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之後又發生了很多古怪的事情。其一,酒店不肯讓他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了些廢話,似乎是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

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管土谷祠的老頭子催他走,嚕囌一通也就算了,權當沒聽到;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貴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貴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露出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覆乞丐一般的搖手道:「……沒有沒有!你出去!」

當時阿貴覺得稀奇。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於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裡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王胡幫忙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貴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依舊非常渺視他。阿貴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把絡腮鬍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沒想到王胡居然謀了他的飯碗去!

阿貴這一氣,就跑去當面罵他:「……你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誰認便罵誰!」阿貴非常武勇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貴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貴就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摁住了腦袋,往牆上碰去。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貴歪著頭叫嚷。可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讓阿貴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既沒女人、更沒工作、也沒尊嚴,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阿貴覺得自己在未庄實在混不下去。跟後世很多廢柴一樣,他認為自己混成這幅鳥樣,不是自己有什麼問題,而是朝廷的錯、社會的錯。只要去了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換了個環境,自己就能過得更好,甚至成就「龍傲天」模版,想有什麼,就有什麼。

此時的阿貴腦海里,還沒有後世「出國」與「穿越」的概念,於是又熬了幾日,便打定了進城投靠髡賊的主意。走之前,阿貴還去翻牆進了尼姑庵,偷了幾個蘿蔔作為「盤纏」。

「……造反?有趣……我要什麼就有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

在阿貴的幻想中,所謂的投賊,就是一群髡賊拿著板刀、鋼鞭、火銃,來到阿貴身邊,叫道,阿貴!同去同去!於是一同進了「忠義堂」,磕頭拜了把子,然後一齊浩浩蕩蕩的殺向未庄。

這時未庄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貴,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王胡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留幾條么?酒店掌柜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然後,本大爺想要什麼東西就拿什麼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白花花的銀子,銅錢,絲綢……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他們家的小廝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嗯,接下來似乎還要弄個女人,趙司晨的妹子好醜,鄒七嫂的女兒還得過幾年再說,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她的腳好像太大了。

阿貴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似乎無敵的髡賊便是自己,未庄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一個不小心,在轉角處撞到一個人。

等到阿貴從地上爬起來,定睛一看,卻發覺是趙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縣學讀書,聽說後來不知怎麼又跑到廣東去了。此時的他模樣怪異,髮髻不見了,頭髮短短的,像剛還俗的和尚。

「……沒長眼睛啊!該死的禿驢!」阿貴原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偏偏這回因為正好氣忿,又一心想要報仇翻身,便忍不住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驢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高高的舉了起來。阿貴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然後,看著趙太爺的大兒子遠遠的走向未庄,摸著頭上火辣辣的傷口,阿貴越想越氣,終於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你等著,等我去城裡入了髡賊的伙,就帶他們殺回來,把你抓起來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如此凶神惡煞地做了幾個砍頭的手勢之後,他又哼哼著繼續往城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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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城裡,已經是正午,阿貴驚奇的發現,在衙門口站崗的是兩個「短毛」,跟趙太爺的大兒子的髮型很相似。問過路人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們正是大名鼎鼎的「髡賊」。

此後,他才恍然,原來所謂的「髡賊」就是「髡賊」,是「髡髮的賊」。回想起趙太爺的大兒子的髮型,他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這趙大少爺莫非已經「從賊」了?看來想回未庄報仇的事不太好辦了。

不過,既然連趙大少爺都投了「髡賊」,看來當「髡賊」真是比考秀才更有前途啊,自己一定要積極爭取「入伙」。看到衙門的大門正開著,阿貴遲疑徘徊了老半天,最終還是怯怯的走上去,湊到那個站崗的短毛大兵面前,「……唔,……這個……」阿貴緩緩抬起頭,終於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

「……有啥事快說,想找誰?我看你在大門口站了老半天了!」「短毛」不耐煩的說道。

「……我……我要投……」

「……想投軍是吧?去城南的校場,那邊正在徵兵!」可能是這些天來類似的人見多,「短毛」大兵很快猜出了阿貴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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