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陵歌舞何時休?(四)

相比於社會總資金的數量,市場上的商品總數永遠是短缺的。

這一鐵律在1991年蘇聯解體時表現得尤為明顯——隨著聯盟國家的瓦解和社會秩序的崩潰,前蘇聯幾十年辛苦建設積累下來的巨額財富,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因為當危機到來的時刻,蘇聯人民本能地把所有的錢投入零售市場掃貨囤積,對於這樣龐大而密集的瞬間資金流,任何國家的零售市場都是不可能承受得起,唯一的結果就是基本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飆升,與日常生活無關的商品則大面積貶值。

即使換成美國,也同樣承受不了這樣的劇變——就算當時美元依然是世界貨幣,但假如數以十萬億計算的美元湧出股市、基金、銀行這些「貨幣蓄水池」,一股腦兒地奔向零售市場,那麼整個地球的世界市場秩序也會瞬間玩崩:因為全球所有國家加起來,也沒法在短時間內提供價值那麼多貨幣的日常商品!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當政者有沒有瘋狂開動印鈔機,令人精神崩潰的惡性通貨膨脹都不可避免。

光是恐慌情緒從股市、基金、銀行等各個「貨幣蓄水池」逼出來的巨額現金,就足以讓市場完蛋了!

同理,在明末的中國,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從而給搖搖欲墜的大明帝國補上了致命一擊。

——朱元璋建立明朝時,為了達到家業千秋萬代的目的,實行了以農業為主導的國家戰略。他不但在皇宮象徵性的開闢了農田,還多次帶著太子去視察農村,告訴他們這就是整個大明帝國的根基。

圍繞著農業的運轉,朱元璋設計了一系列制度,將全中國打造成了一個超級大農村。

明朝整個文官系統都圍繞著農業展開。他們清理戶口,丈量土地,形成了龐大的數據網路,作為收取農業賦稅的依據。在農村中,每一定數量的戶口就會選出糧長,他們的任務是負責收糧。收上了糧食之後,每個地方的倉庫都有專門的大使(保管專員)。把糧食運到京城和邊境的任務,也有專門的漕運兵和指定的某部分農民來完成。各級政府都有戶口的數據檔案。國土上的人根據各自的職業有相應的戶籍,軍籍和民籍不能混淆。農民只能守在自己的戶籍地址上,不能隨意移動,一切都有嚴密的規定。

為了對付北方的游牧民族,明朝初期保留了一支百萬之眾的龐大軍隊,但當時極度凋敝的國家財政,是養不起這麼多軍隊的。朱元璋依然採用了非常農村化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屯田制度規定,每個衛所(軍區)都有自己的土地,士兵們中的三成壯丁用來守城打仗,七成的人手用來耕田,自己養活自己。

大明朝廷當時直接給官吏發大米和布匹。因為老百姓交稅交的就是米和棉花等農產品。關於地方的基礎設施建設,朱元璋也有一套辦法——明朝的老百姓除了繳納大米、棉花等稅外,還要替政府無償出力。所謂賦役制度中,賦是指賦稅,役是指徭役,也就是空出一段時間給政府免費當勞力,比如修路、修水利等等。總之,農民忙時種田交稅、閑時給政府搞基建,官府收糧交公,軍隊耕田打仗,手工業者大部分集中在京城裡的皇家工廠打工。無論稅收還是工資,發的都是大米、布匹。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沒有任何變化發展的內部需求。這樣一個超級穩定的靜態體系,幾乎就像木乃伊一樣,理論上可以做到千年不腐。朱元璋顯然得意於自己的駐顏有術。熟悉歷史的人或許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對,這就是漢朝的經濟制度。

但別忘了,漢朝的制度是為公元前的中國量身打造,到明朝已經過了一千五百年。二三十年前你拿著大哥大,那是人人羨慕的時髦富豪;現在還拿著大哥大出去招搖,就是人人嘲笑的老古董了。

以糧食和布匹為本位貨幣,在和平時代是非常不划算的——糧食會霉變,儲藏起來每年都要大量損耗。而且大宗糧食運輸起來也很沉重,從國內某地調撥到另一地的代價十分驚人。更要命的是,洪武年間,朝廷收入的糧食部分為兩千九百四十萬石,弘治年間為兩千七百餘萬石,萬曆年間為兩千八百多萬石。現代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國家財政收入增長了五十倍,明朝的財稅居然兩百年不動搖。朱元璋的木乃伊真是千年不腐。在總收入不變的情況下,皇族俸祿、官員貪污等各項開銷卻逐漸增長,最終讓財政陷入破產。

因此,到了明朝中後期,這套有些類似蘇聯戰時經濟的古董財政體系,變得越來越不堪重負,最後終於垮掉了。對此,明朝的有識之士把目光投向白銀:如果把稅收改為白銀,農民交起來方便,運起來也方便。囤積白銀既不會發霉腐爛,也不會被蟲吃,無所謂損耗,而且白銀運輸起來也比運輸大米方便的多。

於是,就有了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即明朝財政白銀化的大改革。他的基本思路是將原有的稅收和徭役全部合併。以前農民要出大米、出力氣。推出了一條鞭法之後,農民只要交了白銀一切都不用管。政府拿著錢再去請人蓋房子、搞水利……至此,白銀取代糧食,成為了維持大明帝國運轉的血液。

可問題是,明朝的統治者缺乏現代金融知識,他們只是把白銀當作一個很方便的管理工具,沒有想到白銀和糧食是不同的——它不是消費品,而只是一種貨幣,代表的購買力隨時隨地都在變動!

——無論在江南還是在塞北,一石糧食都能讓一個人吃上起碼三個月。可如果換成一兩銀子,在江南和塞北能夠買到的商品數量,可就是天差地別了!

舉例來說,財政白銀化的改革之後,農民從原來的把十石米運到邊境交給軍隊,改為上交相應價格的白銀,政府拿了白銀再去買大米給邊防軍隊。表面上看,前後好像一回事,其實裡面大有文章。

按照程序,河南、山東等地農民按照當地一石米五錢銀子的價格繳納賦稅。然後這些銀子被朝廷送到邊境。可是邊境市面上沒有那麼多糧食,米價勢必上漲。五錢銀子肯定買不到一石米,軍方的利益無形中被損失掉了。更為嚴重的是,以前的前線軍隊都囤積糧食,白銀化改革之後,大家都認為,有了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沒有必要囤積糧食。邊疆一有戰事,軍隊要出擊,必須臨時購進大批糧食,導致糧價飆升。平常五六錢一石的糧食,到了這個時候會漲到每石三兩白銀!結果軍費開支無形中變成了原先的六倍。而給朝廷官吏發工資的麻煩更多,北京城裡每到朝廷官員發俸祿的時候,糧食、蔬菜等日常必需品就價格大漲。最後逼得朝廷不得不專門頒布規定,有一部分人拿了俸祿之後不準在市區買菜,要跑到郊區去買。

上述這些情況,還只是短期的物價波動。至於長期的物價變化趨勢,則更加令人擔憂——自從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後,因為外國人對中國瓷器、絲綢等特產的渴求,歐洲人從美洲發掘到的金銀,還有日本島上挖出的銀礦,都在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其總數至少高達幾億兩之多,相當於一輪規模巨大的量化寬鬆。

但奇怪的是,儘管幾億兩白銀流入中國,導致貨幣數量翻著跟頭往上暴增,但明朝的商品價格卻依然常年低位運轉,沒有引起非常嚴重的通貨膨脹——朱元璋時期,江南一石大米的價格為兩錢五分白銀,摺合銅錢二百五十文,明朝中期才漲到五錢銀子,這個價格接下來又維持了一百年左右,直到萬曆末年之前,除非遇到特大自然災害,江南的大米價格從未超過每石一兩。而其他食品的價格也不算太貴:雞肉每斤四五文、豬肉每斤七八文、香油每升十文。一兩銀子就能讓一戶人家辦流水席了。

同樣是一兩銀子,在萬曆皇帝和康熙皇帝的治下,其實際購買力差了十倍都不止!

由此可見,儘管晚明白銀大量湧入中國,但明朝的貨幣流通量和商品數量依然常年保持著協調——很顯然,在沒有工業革命也沒有海外殖民的情況下,明朝的社會生產力並未得到爆炸性提升。

所以,如果物價依然能夠保持穩定的話,那麼合理的解釋就只有一個:大部分白銀並未進入市場流通,而是被封存了起來——雖然大明的貴族、官宦和富翁,都知道白銀可以作為貨幣使用,但出於中國人喜歡攢錢的本性,更多的還是把它收藏起來。各位老爺富戶們,每年的進項若是有富餘,要麼拿去置辦田產,要麼變成了銀錠藏起來,根本捨不得花出去。比如山西晉商就曾經把白銀鑄造成幾百斤重的大銀塊,儲藏在地窖里,號稱「鬼見愁」(小賊摸進去了也偷不走)。即使是普通人家,有了銀子也多半都是藏起來備用。

於是,天文數字的白銀,就這樣沉睡在官宦勛貴和地主士紳的府邸里,無形中充當了調節貨幣的中央銀行,使得市場上流通的貨幣數量始終有限,保持了大明物價的穩定,也保持了白銀比價的堅挺。

但這種虛假的物價平穩形勢只是暫時的,到了天啟年間,百年不變的物價終於開始了飛速上揚。

——自從萬曆末年女真興起的薩爾滸大戰之後,大明天下開始變得紛亂起來。明末小冰河期的自然災害隨之降臨,大幅度地減少了糧食產出,而貨幣數量卻並未減少,於是糧食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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