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七十七章 福建暗流(上)

崇禎五年夏,福州城,福建巡撫衙門。

點燃了熏香的後衙小書房裡,大明福建巡撫鄒維璉正睡在一張竹製躺椅上,滿臉疲憊地閉目養神。

今年剛過了五十大壽的福建巡撫鄒維璉,在大明的諸位封疆大吏之中,論年齡最多只能算是中等。與之地位相當的遼東督師孫承宗,年已六十九歲,依然奮戰於對抗女真兵的第一線……然而,此時這位鄒巡撫的氣色之晦暗、面容之憔悴,還有那滿頭的白髮,卻讓人乍一看之下,簡直能誤認為是七旬老翁了。

——沒辦法,他的前任巡撫熊文燦,實在是給鄒維璉留下了一個爛的不能再爛的爛攤子。以鄒維璉的見識和能力,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只得捏著鼻子從此尸位素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

每每想到這一節,鄒維璉就忍不住想要長嘆一聲:老夫為啥就這般命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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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崇禎元年,熊文燦就任福建巡撫以來,為了配合朝廷中樞「清剿閹黨餘孽」的政治任務,他一直對福建省內最強的軍頭,昔年曾孤身刺殺努爾哈赤,揮師橫掃遼東無敵手的福寧衛指揮使,福建北路參將黃石將軍,進行全方位的百般打壓(因為黃石曾經得到天啟先帝的重用,跟九千歲魏忠賢也比較親近)——雖然在朝堂之上,有帝師孫承宗等人極力抗辯,聲稱當前國家戰亂不斷,絕不可無故而斬大將,所以沒有讓黃石落到了跟魏忠賢一樣的下場,但在東林黨全面反攻倒算的浪潮之中,福建官府也不甘落後,不僅完全停發福寧軍的餉銀和口糧,甚至縱容縉紳侵吞福寧衛的耕地,企圖一步步將這支「閹黨爪牙」摧垮。

孰料曾經屢破建奴的福寧軍,並非內地衛所那種可以讓文官隨意揉捏的軟柿子,而是一支無法無天的驕兵悍將。面對巡撫衙門的公然迫害,福寧軍迅速展開了最激烈的武力對抗——官府的衙役、縉紳的家丁和熊文燦的「撫標」(巡撫直屬衛隊),都被黃石輕而易舉地打得大敗。親自帶隊去霞浦找黃石麻煩的熊文燦,甚至因為有內鬼告密的緣故,居然很倒霉地成了俘虜,最後被迫簽下了一大堆文書才給放了回去。

——熊文燦固然可以上奏朝廷說黃石謀反,但問題是福寧軍就駐紮在霞浦,內部又是水潑不進,個個都對福建官府恨得咬牙切齒,隨時可以攻破福州,來個先下手為強。更別提黃石還是曾經孤身入遼陽格殺努爾哈赤的「天下第一高手」,熊文燦實在不敢賭自己的腦袋比努爾哈赤的頭顱更難割……

痛定思痛之下,熊文燦認為自己之所以會遭受如此的奇恥大辱,都是因為自己手裡缺乏武裝力量的緣故,於是便開出極為優厚的待遇,招撫了之前長期劫掠福建沿海的鄭芝龍等多股「海主」,封賞鄭芝龍為「海防游擊」,其餘海主也各自得了官職,還劃閩南為鄭家軍的防區,企圖借鄭家之力,對付黃石的彪悍戰兵。

同時熊文燦又積極派人在朝廷之中活動,彈劾了黃石和福寧軍的一大堆罪狀,然後聲稱為了招撫海賊,平定閩海,需要用黃石的腦袋來立威和給一干「海主」們出氣……按照熊文燦的打算,是希望能夠一口氣把黃石打成逆賊,然後像之前袁崇煥在遼東設局斬殺毛文龍一樣,想辦法刺殺黃石,讓福寧軍變得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如果刺殺不成,便索性動員南方兵馬,來個六省會剿,一口氣徹底拔掉這顆眼中釘。

但問題是,熊文燦這份奏摺送到北京的時候,已是崇禎三年了,當時的崇禎皇帝剛剛經歷了一次建奴圍城的悲劇,而且眼看著似乎馬上還要經歷第二次,京師西邊的宣府、大同一帶,烽火狼煙已是一處連著一處……前次韃子南下的時候,由於關寧軍的嘩變叛亂,北京城都差一點陷落,最後崇禎皇帝只能千刀萬剮了袁督師出氣。面對著韃虜的破關南下,崇禎皇帝還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此時看到熊文燦又要違反體制擅殺大將,頓時嚇了一跳——袁崇煥號稱「五年平遼」,擅自斬殺了毛文龍立威,然後就把建奴放到了北京城下。熊文燦現在說是為了平定海疆,需要斬殺名氣更大的黃石來統一事權,天曉得會搞出什麼亂子?

而且北方都亂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要在南方挑起戰火——你居然還敢說自己是忠臣,有誰肯信啊?

已經有了心理陰影的崇禎皇帝,立刻把熊文燦的這個荒誕建議給駁了回去,回頭想想不放心,唯恐熊文燦一不做二不休,學著之前的袁崇煥乾脆偽造聖旨去殺人,又趕緊往福建發了一道密旨,聲色俱厲地恐嚇了熊文燦一通,讓他不要忘了袁崇煥被千刀萬剮的下場……眼看著皇帝居然非但不支持自己,還發密旨過來恐嚇,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熊文燦也只好暫時熄了殺黃石的心思,但小動作依然接二連三,比如暗示地方官府處處優待鄭芝龍等一干投誠海盜,煽動福建的士紳鄉民,不斷侮辱和苛待黃石的部下。

這種全方位的打壓和冷暴力,實在是相當之難熬,全靠台灣張偉和臨高方面的暗中輸血,黃石才得以勉強維持住福寧軍不至於崩潰——於是,惱火的黃石對明朝再無半分留戀,從此變成了瓊州「髡賊」的急先鋒。而飽受欺負的福寧軍上下,也對福建官府義憤填膺,徹底投了「髡賊」。(鄒維璉的個人理解)

如此折騰到崇禎三年秋,船堅炮利的瓊州「髡賊」繼橫掃珠江、炮打廣州,逼迫廣州官府簽訂城下之盟以後,又在福寧軍的協助之下,旋即乘勝繼續奇襲廈門、泉州,一口氣大破盤踞閩南的鄭家兵馬,斬殺鄭芝龍全家。接下來,黃石率領福寧軍佯裝從霞浦南下救援,實則是為了絞殺鄭軍殘部,企圖獨霸福建。

眼看著自己辛苦豢養的這些彪悍海盜,居然一夜覆滅,氣急敗壞的熊文燦頓時好了傷疤忘了痛,再次帶上撫標衛隊出來找黃石的麻煩,結果卻是再次一敗塗地,第二次淪為俘虜……面對黃石的無敵強兵和鄭家艦隊已然覆滅的現實,丟光了籌碼的熊文燦最終被迫低頭,跟黃石達成妥協,聯手糊弄朝廷——黃石因「戰功」晉陞福建總兵,熊文燦搬家改任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到嶺南去收拾髡賊入侵之後的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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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前來接替熊文燦的新任福建巡撫鄒維璉,終於走馬上任的時候,整個福建的局勢已經敗壞得不可收拾——閩南的泉州、安平、廈門等富饒商港,全都變成了福寧軍的禁臠。閩南的地方官府則被髡賊的「工作隊」完全架空,衙役小吏不是投了髡賊,就是被強制遣散甚至逮捕下獄,不合作的縣官甚至會「被病亡」!福建水師和閩南的地方衛所,也都被髡賊收編,除了還披著一張大明的皮之外,早已宛如異國了。

而在省府福州所在的閩北,福寧軍也留下了霞浦的老營這麼一顆大釘子,時刻監視著省府福州的一舉一動,警告福州城內的巡撫衙門不準亂說亂動,也讓鄒維璉食不甘味、睡難安寢……

身為一位傳統的文官士大夫,鄒維璉當然不能容忍這些下賤武夫倒行逆施,凌駕於清貴文人之上作威作福,問題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福建省內的其它官軍,之前早已被福寧軍徹底打垮、遣散或收編,等到他上任的時候,巡撫衙門手裡已經是既無兵也無財,只能控制著以福州為中心的巴掌大一塊地方——最富饒的閩南自然是成了黃石的地盤,至於閩西的廣大內陸山區么,更是「不服王化」已久了……

——史家研究明末農民大起義的時候,往往只會把目光放在西北山陝的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人身上,卻不知在號稱相對富庶的東南各省,在明末崇禎年間,同樣也是民怨四起,起義不斷,戰火頻頻:雖然不像北方那樣,動輒就是幾十萬人的武裝大遊行,但幾千人、幾萬人圍攻縣城的事情,還是屢見不鮮。

早在崇禎元年四月十一日,一支南贛起義軍就率眾攻破安遠縣城,劫庫放囚,宣布開朝立國(很多農民軍就喜歡這樣過家家玩立國)。在被江西官軍擊潰之後,余部又竄入福建,當即就掀起了一片燎原大火。

當時的福建雖然沒有遭到非常嚴重的天災,但卻被朝廷的苛捐雜稅、尤其是新增的「遼餉」、「剿餉」給硬是逼得民不聊生——事實上,以明末的工商業大繁榮景象,這麼一點捐稅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問題是,朝廷收稅完全著落在農戶身上,搜刮他們的糧食銀子,還要驅使他們去做勞役,一切的苦難都要落在他們身上。而和拚命壓榨農民相反,朝廷卻基本不收商稅。結果就是有錢的紳商不交稅,繳稅的農戶沒有錢。而且以明末官場之腐敗,朝廷定下一兩銀子的稅額,層層加碼下來,到最後就會變成十兩銀子的實收,這樣的壓榨,本就處境艱難的農戶們怎麼可能頂過去?偏偏福建的土地貧瘠,一畝水田出產的稻子也不過能賣出一兩多的銀子而已,可官府的捐稅卻要收到每畝二兩甚至五兩白銀之多!還沒算給地主的租子!

如此一來,整個福建的農民都沒了活路,紛紛棄田逃亡。在閩南、閩北的沿海地區,老百姓還可以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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