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八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八)

第八個瞬間:潛伏的觸角。

崇禎四年十二月,魯南平原。

北國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江河湖塘盡皆冰封,天地一片銀白。可怕的風雪又一次橫掃過原本就因為頻繁的天災而日趨荒蕪的土地,也掃蕩著那些勉強掙扎求活的勞苦百姓。

白雪皚皚的荒涼曠野上,無數零零落落的大小隊伍正在絡繹而行,其中不乏扶老攜幼的人,沿途倒滿了凍死餓死的屍體,上面已經堆積起雪花和冰凌,變成一個個白色的墳包。但行走的人卻並不理會他們,偶爾有些親友稍稍嚎哭一陣,也只得站起繼續趕路,朝不保夕的廉價生命,讓死生離別也顯得如此冷清。

——當登州鎮的屯堡農莊一片欣欣向榮,結束了一年勞碌的軍戶農民們正在暖和的屋子裡一邊烤火,一邊盤算著該去門市部(供銷社)置辦多少年貨之時,山東省其它大部分地方卻到處都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凄慘景象:小冰河期紛至沓來的天災和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讓莊稼的畝產下跌到了悲催的地步,而兇狠如虎的地主家丁和官差衙役,又把僅有的一點兒糧食收穫統統奪走,不給農民留下半點活路。

事實上,大明朝廷為遼東戰事而攤派的「遼餉」,僅僅從數字上算的話,其實並不算多,但在各級貪官污吏的層層加碼之下,卻已經膨脹到了農民無法承受的地步——最終要徵收的糧食,居然比田地里的全部出產還多!等到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之時,那些屋裡空空,肚子里也空空的農戶們,為了還能看到新一年的太陽,而不是在家中淪為餓殍,只能相繼含淚告別家園,頂著寒風踏上了前途叵測的漫漫逃荒路。

天寒地凍之中,這些茫然逃荒的饑民們,成群結隊在不知終點的路途上蹣跚前進,沿途不斷的留下屍體,他們漫無目的地向著縣城、府城或者一切地方的城市而去――即使是最愚昧的災民們隱也約知道:只有到了城市裡才能有一線生機。否則,就算不被餓死也要被凍死,如果本地的城市不能收容他們,他們就只有背井離鄉,逃亡到那些更加遙遠的州縣去碰碰運氣……無數被饑寒驅使,為生存所逼迫的難民人流,就這樣在魯南的各條大陸上緩緩的蠕動著,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加入,凡是他們走過的地方,簡直猶如蝗蟲過境,一切都被統統吃光了――從樹皮草根到動物甚至是人的屍體,一概不能倖免。

沿途那些村鎮的鄉下大戶們,聽聞警報之後已經逃避一空――他們不是進了相對堅固的府城和省城,就是逃到了更為遙遠也更為安定的江南,自從魯南各地在崇禎年間接二連三地鬧過一堆「白蓮教」、「聞香教」之類的民亂之後,這地方已經變得十分危險,許多有資產的人紛紛躲到省城或者江南「逃囂」去了。

另一些村鎮的鄉民則修起了寨牆,練起了鄉勇……那些曾經捏著鋤把的手,現在緊緊的握著哨棒和木槍,警惕的注意著經過村鎮附近的難民們——餓紅了眼的災民們一般都有著「吃飽了再死」的覺悟,而村鎮里積存的一點點糧食給自家人吃都還不太夠呢!在生死線的邊緣,任何人的心都會變跟鋼鐵一樣的冷硬。

那些沒有去外地「逃囂」的地主土豪們,同樣帶著自己的家丁、長工,拿著弓箭和大刀,站在了寨牆上。原本穿著綾羅綢緞的身子,現在裹著匆匆趕造出來的棉甲。一方面是監督鄉勇不要懈怠,一方面也要努力表現出自己「身先士卒」――畢竟他就是這寨子里財產最多的人。一旦寨子被打破,那些原本就被剝削到身無長物的窮光蛋,或許還沒什麼大的損失,最多就是跟著流民一起去逃荒而已。但他們這些地主土豪別說家產了,就連妻小和性命也未必保得住!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又哪裡是容得你當軟蛋的?

呼嘯的風雪之中,諸位鄉勇眼睛裡看到的是外面黑壓壓的流民,腦子裡想到的卻是前幾天傳來的各種恐怖消息:哪個村鎮哪個寨子被難民們吃了大戶,誰誰誰的家當都被搶了,誰誰誰全家被難民給殺了――寨子里最富的大地主,一個年過五十的大胖子扭頭轉來轉去,看著身邊鄉勇們一個個縮脖蹙眉的樣子,只得善財難捨地咬咬牙,一跺腳吼了一嗓子:「……都給我看緊點!晚上吃犒勞,豬肉白面菜盒子隨便吃!」

片刻的寂靜之後,寨牆上接著便是一陣「謝老爺賞!」的紛亂吼叫。

接著,在這般厚賞之下,諸位鄉勇也稍稍有了些精神氣,猶如唱戲一般,一個個拿腔作調地吼了起來:

「……大伙兒刀槍拿得緊!」

「……拿得緊!」

「……寨子把得牢!」

「……把得牢!」

……

像這樣的場面,在魯南的很多寨子里,幾乎每天都要重複幾次。平日里不要說給長工、莊戶們吃,就是地主大戶自己都捨不得吃的白面和豬肉,在這些日子裡也都不得不豁出血本,拿出來作為犒勞收買人心。

但是,這些地主大戶們,在心疼、恐懼和擔心的同時,卻又暗自有著幾分竊喜。隨著流民的一路掃蕩,許多良田正在相繼變成無主之地。對一些野心勃勃的人來說,正是擴大產業的好機會――至於種地的農民,他們是死不光的,等到風雪過去之後,在來年春天,那些還沒餓死的人總會回來繼續給老爺們幹活的。

當然,前提是這些地主大戶們能熬過這一關,在此之前沒有被難民們「吃大戶」,在騷亂中死於非命。

——在這個老實農民已經變成吃人怪獸的絕望時刻,不管是州縣還是府城,那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官老爺們,通常都不願意去干涉難民的行動,從而給自己惹禍:只要難民們沒起反,沒圍縣城,就算吃了幾個鄉下地主的大戶,屠了幾個寨子,也算不了什麼大事。除非苦主有著非同尋常的背景,否則官府只會讓他們自認倒霉。那些留在鄉下的大戶們,若是想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財產,就只有自己出頭拉隊伍一條路。

但即便每個鄉下大戶都懂得這般道理,每年流民過境的時候,依然總是會有許多寨子被攻破——有的是寨子小壯丁少,面對大批饑民的圍攻實在頂不住,有的是地主土豪吝嗇財貨、盤剝過甚,弄得守寨鄉勇臨陣反水……等到饑民們掃蕩了寨子里的魚肉米面、金銀細軟,留下一片廢墟揚長而去之後,周圍的地主大戶就會像禿鷲一樣猛撲上來,興高采烈地把寨子原主人名下的田地瓜分殆盡,讓一戶縉紳從此消失。

在絕望的明末中原,這樣的情景年復一年地不斷發生,無論是地主、佃戶還是自耕農,都只能在生存與死亡之間掙扎,在這個煉獄裡不斷煎熬,同時又無限貪婪地吞噬著彼此的屍體,來贏得一點短暫的滿足……天地之間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養蠱木桶,沒有人知道最後從桶里爬出來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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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魯交界之處,海州城。

雖然從陝甘到齊魯的偌大一個中原神州,此時都已經被大明那些有良心的官紳們給盤剝得遍地「路倒」,千村萬戶無炊煙,但得益於近在咫尺的淮北鹽場這個聚寶盆,海州百姓的日子貌似勉強還過得去。

所以,這一年臘月里的海州城也還沒有關閉城門,禁止北方的難民入城,但是為了以防萬一,城裡同樣已經辦起了練勇,把關廂和附近各村的丁壯組織起來,隨時準備「彈壓」饑民作亂。城門口則掛著用於殺一儆百的幾顆人頭――始終是血淋淋的新鮮貨色,城外又多了幾個草草搭建起來的棚子,熬著一鍋鍋清可見底,霉味十足的「稀粥」。就是這樣的稀粥,雲集在附近的難民還不是每個都能吃得上,每天衙役給饑民發多少「籌子」是有個定數的,輪不到的饑民只能餓著,一直輪不上就餓死拉倒。

然而,隨著饑民的雲集,在粥棚附近也出現了另一種繁榮的貿易。從徐州、揚州甚至更遠的江南來的人牙子們,躲在轎子和騾車裡,仔細的盤算著自己能夠得到多少「獵物」,又要給本地的同行多少好處。有些人則在人堆里逡巡,物色著可以收買的對象。少年男女是第一目標,隨後是有姿色的年輕女子。插著草標的人口就這樣不斷被裝上騾車,然後一車一車的運往運河畔裝上船隻,沿著大運河轉送到各地去發賣。

在這一片畸形繁榮的人口貿易之中,甚至連某些來自大明帝國最邊緣地帶的勢力,也悄悄參與了進來。

——熙熙融融的嘈雜聲之中,前不久鑒於魯南局勢急劇惡化,剛剛從山東沂州後撤到海州的海南島穿越眾元老院北上特派員,自稱道號「盜泉子」的張應宸,穿著一身道服,外面裹著一件棉袍和一件狗皮短襖,騎著一匹小毛驢,背後跟著兩個剛收的小道童,穿行在海州城門附近聚集的人群中。不時向周圍的人頷首致意――最近幾天,他一直在海州這裡行醫濟人,已經有了「活神仙」的美譽。不僅是難民,就是在粥場周圍維持秩序的衙役、鄉勇們也有不少受了他的醫療,對他縱然沒有敬若神明,至少也是客客氣氣的。

「……道長,您上次給的葯,我已經讓孩子吃了,果然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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