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二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二)

第二個瞬間:昔日英雄的心路歷程。

南中國,福建,泉州。

當北京城內已是寒風料峭、滴水成冰之時,南方的泉州這邊卻還是溫暖如春。

從唐朝時開始,泉州就是東南的重要港口,往來的西域、大食客商絡繹不絕。等到了宋朝後,泉州更進一步成為中國的最重要的航海口岸,因燈火輝煌而號稱「光明之城」,宋朝的貨物從這裡起航,運向越南、泰國、印度等地,甚至一直遠銷巴格達和埃及,然後再被威尼斯商人轉售到歐洲。

可惜隨後就是蒙元入侵,崖山落日,將宋朝數百年來積蓄的財富掠奪一空。再經過殘酷的元末戰亂,等大明立國後,國家幾乎沒有可以用於交易的貨幣。洪武皇帝朱元璋每年徵收的賦稅之中,白銀居然不過十萬兩。在嚴重短缺硬通貨的情況下,中國的國內貿易在明朝初年幾乎退化到以貨易貨,賦稅也幾乎徹底變成實物稅。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泉州這座貿易樞紐也急速沒落,商業一度萎縮到了幾乎消失的地步。

不過到了明朝後期的十六世紀,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泉州港又是一片千帆競過、百舸爭流的氣象——如今的泉州正是繁華極盛之時,大街小巷上到處都是往來的南北客商,他們操著各種南腔北調在街上高談闊論,間或還有外國的夷語,就是金髮碧眼的白人和膚色如炭的黑人也隨處可見。城內開元寺的和尚們咚咚地敲著木魚,寶相莊嚴地誦讀著經文;街頭小吃店鋪門口的精壯漢子赤著上身,舞動著木棒在砸魚丸,傳出噼里啪啦的巨響……縱觀市井之間,到處都是一派熙熙融融、繁榮富庶的安樂景象。

在萬曆四十年的時候,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曾寫道:「……海上的絲綢之路日漸繁榮,從泉州、漳州開往馬尼拉的中國商船絡繹不絕,形成了一條海上的通道。乍一眼看去,一個人幾乎可以從海船上一條接著一條地跳過去,從馬尼拉一直走到泉州。」雖然自從大明進入天啟年間以來,台灣海峽上的海盜日盛,但海貿也仍在持續繁榮發展,只要掌握了泉州這座「光明之城」,就能獲得一個源源不斷收穫金銀的聚寶盆。

但奇怪的是,遠在北京、顓臾遲鈍的大明朝廷,卻依然認為這是一片貧瘠之地,每年能從福建全省收到的賦稅,只有區區六十萬兩銀子——而光是在泉州,身家百萬兩銀子以上的富商,就多達數十家了……

總之,自從「海防游擊」鄭芝龍去年在「髡賊」的襲擊之中兵敗身亡之後,乘勢席捲全閩的黃石黃大帥,就把他的行轅從閩北的霞浦遷移到了泉州,以便於掌握這個貿易重地,籌集足夠的軍餉——雖然實際徵稅的事情已經不需要他費心,但想要讓那些海商們乖乖掏錢,卻少不得一萬福寧軍的武力威懾。

此時此刻,福建總兵行轅後宅的一座三層小樓上,剛剛討伐薩摩藩島津家得勝,從日本凱旋歸來不久的黃石黃大帥,正在迎著清爽的海風和夕陽的暮光,享受著一頓充滿溫馨的家宴。

擺在桌上的菜肴很簡單,只有四樣:韭菜盒子、芋頭包、炸肉卷,然後是加了豬肉餡的魚丸,這是福建地方的一道名菜——跟北方那些靠加麵粉來成型的丸子不同,福建這邊喜歡用鯊魚等肉比較黏的魚來做丸子,號稱是彈性好得扔在地上可以一蹦三尺高,再加了豬肉餡之後,就既有魚丸的清脆口感,又有豬肉丸地濃郁醇香……上述這些菜肴,都是福建市井之中很常見的,唯有佐餐的飲料比較特別,不是傳統的黃酒或白酒,而是一瓶格瓦斯:一種口味偏酸甜的低濃度俄國酒精飲料,出自於海南島那群穿越者之手。

最近吃夠了日本寒酸飯菜的黃石,正一邊開心地趁熱吃著夫人親手做的丸子,一邊欣賞著夫人的歌喉。

「……是誰把光陰剪成了煙花,一瞬間,看盡繁華;

是誰把歲月理成了碎屑,一剎那,看透紅塵;

是誰把年少演繹成沙畫,驀回首,閱盡浮誇……」

曾經的趙二妹子,如今的福建總兵夫人趙氏,穿著一件水藍色的絲綢襦裙,斜倚在小樓的窗欄旁,笑盈盈地唱著一首「南海髡賊」的「新曲」,容貌中已經褪去了垂髫少女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貴婦的雍容。

原本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之中,唱曲是一件低賤的事。上流社會對於唱歌的認同,是在清代開始之後才開始的。滿清統治中國之後,因為野蠻人的骨血沒有褪盡,對於戲劇這種文藝形式有著病態的著迷。從王公貴族到普通的八旗旗人,在進京之後沒多久就開始迷戀戲曲,很多滿人都喜歡沒事唱上幾句。

而古代社會各種風尚的形成,通常都是一個從上到下的過程,既然滿清統治者喜歡唱曲,這就影響了整個中國社會的習慣,雖然清代的國人仍舊把曲藝行業視為賤業,但是偶爾能唱上幾句戲文,卻變成了一件比較風雅的事情。但在更早的明末時代,除了一些稀少的狂生野逸之人,整個中國社會卻不僅把曲藝行業視為賤業,還認為唱歌是只有戲子伶人才會去做的低賤之事。那些豪門貴婦是決計不肯輕易為之的。

不過在之前的崇禎二年春天,黃石和福寧軍遭到整個福建官場乃至於北京朝廷的打擊排擠,幾乎瀕臨分崩離析,處境最為危險的時候,黃石曾經一度把夫人趙氏連同剛出生的女兒黃琴,悄悄送到臨高避禍,託付給「老家來人」(五百穿越眾)照顧……趙二妹子的兄長,覺華島通判趙引弓,已經因為黃石的緣故而遭到打擊,於崇禎元年年底在任上死得不明不白,據說是「鬱悶而亡」,故而是沒法指望了——結果,在臨高的穿越者們這邊,趙二妹子因為黃石的緣故享受高標準待遇,目染耳濡了各種現代生活方式,又得知自己丈夫也是一個「髡賊」大頭目,更是刻意模仿學習,很快各類言談舉止就都向穿越者靠攏了。

——臨高眾穿越之前,黃石自然只是普通的醬油眾。但穿越之後,鑒於黃石已經在明末時空經營十年,不僅勞苦功高,擁有著龐大的個人勢力,還有更加寶貴的人脈、聲譽、影響力,以及極為豐富的戰爭經驗,為了避免造成穿越眾的內部分裂(黃石在穿越眾之中也是有不少朋友的),文德嗣老總只得捏著鼻子放權,給了黃石一個執行委員會正式委員的頭銜,之後又晉級為主導陸軍建設的副主席,列為執委會五巨頭之一。

打個比方,把臨高穿越者勢力比作蘇聯的話,如果說文德嗣是永遠光榮偉大正確的列寧同志,那麼黃石就是蘇俄二月革命之後才帶著大票人馬轉投布爾什維克的「紅軍之父」托洛茨基——臨高穿越眾的第一批土著軍隊,也是黃石派遣親信軍官過來幫忙訓練,很多兵員乾脆就是從福寧軍里派過去的……言歸正傳,由於在臨高浸染了將近兩年的「髡風」,結果等到崇禎三年秋天,也就是一年多之前,黃石終於穩住了福建的局面,把老婆孩子從海南島接回來的時候,愕然發現老婆已經很自然地穿了一件粉紅色女式休閑裝,而兩歲的女兒黃琴也穿上了西式童裝和可愛的紅色小皮鞋……當然,黃石對此還是喜聞樂見的。

「……啪啪啪!夫人果然好嗓子,唱功日見精湛,此歌真是可比天籟吶!」

一曲歌聲唱完,黃石便起勁兒地鼓起了掌,「……哎,可惜咱們夫妻去年好不容易團聚了,接下來還是聚少離多,先是討伐鄭家餘孽,隨後又是遠征琉球和日本,凱旋之後還要趕往臨高開會,當真是過家門而不入,忙得腳不沾地,直到現在才聽到了夫人的天籟仙音啊!可惜再過兩天,就又要去遼東了……」

「……呵呵,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不過是閑著沒事哼兩句罷了。」雖然知道黃石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但趙夫人還是忍不住臉色微微一紅,「……在日本的時候,難道就沒人招待你觀看歌舞?」

「……嗯,在日本的時候,倒是幾個日本大名,嗯,就是日本那邊的諸侯,招待我看什麼『能劇』,還有聽什麼『猿樂』……可惜才聽他們唱了一嗓子就心裡發毛,那嗓子真是比狼嚎還讓人吃不消……」

提起日本的能劇和猿樂,黃石立即就露出了一副難受的表情,「……在臨高的時候,整個兒心思都放在了會議上的爭吵之中,也沒心思搞什麼娛樂……對了,我這次從瓊州帶來一些新鮮玩意兒,你來嘗嘗!」

他一邊如此說道,一邊摸出一個小鐵盒,裡面裝著許多黑乎乎的巧克力小方塊——不久前,一艘荷蘭商船嘗試著往臨高販運來一小批美洲可可,穿越眾們立即如獲至寶地將其製成巧克力醬。由於巧克力數量太少,又摻進去花生和核桃的果仁,最後做成一些方糖大小的果仁巧克力。由於可可的數量不多,每個元老剛夠分到一盒而已。黃石在拿到發給他的那一盒巧克力之後,根本捨不得嘗,就帶回來給老婆獻寶了。

看著這些奇怪的黑色小方塊,趙夫人好奇地拿起一小塊,咬了一口,頓時眉開眼笑——焦糖與花生的香味,跟巧克力的細滑口感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那滋味立即就把這位不過二十五歲的少婦給征服了。

「……對了,我出門在外的這段日子裡,福建地面上的情況怎麼樣?」黃石繼續吃著丸子,同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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