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明末大亂斗 第一章 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一)

第一個瞬間:崇禎皇帝的憂鬱。

崇禎四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深夜。

十一月份的北京城,已是到了一年中極寒冷的時節了,本來已是極冷了,這些年天象又不好,夏日裡連月不雨也屬尋常,這冬天自然就更加寒冷了,滴水成冰也不是說說的。全城街道上一片冷清寂靜——北京城是有夜禁的,初更後一般人就不可在街頭出行了,否則被五城兵馬司的差役給捉了去是要挨罰的。

而作為大明帝國的核心中樞所在。紫禁城內的規矩更是森嚴,各處宮室的大門一律緊閉不說,就是火燭也大都熄滅,紫禁城中黑壓壓一片,唯有乾清宮一帶依然燈火通明——這裡便是明朝皇帝日常辦公和起居的地方,當今天子朱由檢極其勤政,像這樣批閱奏摺工作到深更半夜乃是常事。外面雖是深夜苦寒、冷風刺骨,卻仍有許多太監侍衛昂首站立於宮室外廊兩側,隨時等待裡面一聲呼喚,就能馬上為之四處奔走。

此時的崇禎皇帝朱由檢虛歲剛剛過二十二歲,登基即位已有四年,雖然在後世的歷史書中他是個悲劇人物,但在當時,尤其是剛剛登基為帝那幾年,朱由檢在朝堂和民間的聲望還是非常高的,以至於被吹捧為「聖人出」——想想看,從他的曾祖父嘉靖……甚至更早一點的正德開始,明帝國連續若干代皇帝,按照東林黨一干文人的記載,居然沒一個是精神正常的:要麼是酷愛遊山玩水外帶封自己做大將軍;要麼一心修道求長生;要麼就是幾十年不上朝,還專門跟大臣對著干;再或者就是個吃丹藥吃死了的短命鬼;到上一代的天啟皇帝則還要更誇張:居然不管朝政,把一切政事委於親信太監之手,自己專愛做木匠!

相比之下,當今的崇禎天子朱由檢不好色,不懈怠,每每處理國事到深夜,雖然成效具體如何,在短時間內似乎還看不出來,可光是這份勤勉姿態,也足以讓受夠了懶惰皇帝的大臣們激動不已了——他們這些「賢良忠臣」們熬了好幾十年,總算攤著一個「敬業」的皇帝啦!

更何況,這位年輕的崇禎皇帝在上台之後不久,便無聲無息解決掉了權勢滔天的九千歲魏忠賢,手段乾淨利落,給滿朝士大夫出了一口惡氣,怎麼看都像是個有能力,有魄力的中興之主。

掃清邪惡的閹黨之後,這位少年天子又組建了一個全新的東林黨內閣,讓朝廷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眾正盈朝」之景象。還撤銷掉了東廠這個特務機構,以此來表示對東林君子的道德操守的全方位信任。一時間贏得士林一片讚譽,稱其為堯舜再世……雖然「眾正盈朝」的大明朝廷這兩年似乎沒出現什麼盛世景象,反倒是天災不斷、邊防崩潰,連續被東虜打到北京城下,陝西、山西一帶的流寇也是越鬧越凶,給皇帝的聲望稍微帶來一定影響。但靠著士林的竭力吹捧,這位皇帝的「英主」光環暫時還沒有完全褪色。

不過,即便如此,眼下的崇禎皇帝也已經過得十分愁苦,雖然還是一個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他的鬢角邊上竟然已經出現了几絲白髮。但總體而言,此時的崇禎皇帝至少還有繼續勤政的動力,對大明王朝的未來還沒有失去信心——此刻,朱由檢才剛剛在燈下批閱完一疊奏摺,示意旁邊小太監抱下去,明日一早就要發往內閣讓閣員們副署。他本人則有些輕鬆的伸了個懶腰,喝了一口茶水。

「……皇上,已經丑時了,該歇息了,要保重龍體啊!」伺候在旁邊的大太監曹化淳提醒道。

「……不必多言,曹大伴,朕再看一會兒奏章。」崇禎皇帝毫不在意地答道。

曹化淳嘆息一聲,轉身端上來一碟桂花糕,說是皇后娘娘知道萬歲爺每每操勞國事到深夜,親手製作了這些小點心,企盼萬歲爺多多保重龍體……崇禎用了幾塊,眼睛卻又落到桌旁另外一疊高高的奏章上。

對於很多皇帝來說,批閱奏章屬於辛苦活兒,但崇禎皇帝登基的時間還不算太久,對於這項工作還沒有徹底厭煩——現在的朱由檢還好像一個勤勞老農民,見不得地里有雜草。不管多累,每日的奏章必定要處理完畢才肯就寢。所以只略微休息了一下,這位年輕的皇帝又開始投身於無窮無盡的案牘工作之中。

——照例是先翻看「引黃」和「貼黃」,那是通政司預覽官員們寫的關於奏摺內容的介紹以及綱要,皇帝根據這些內容來判斷哪些奏章屬於緊急事務,必須要儘快做出回應,而哪些奏章不過是常例故事,可以不理會或是拖一拖。其中有關軍事方面的「塘報」,歷來都是朝廷的重點關注目標,凡有關軍務之時,下面總是以最快速度報上來的,崇禎皇帝以前在批閱奏章時也總是優先尋找塘報。只是最近他有點怕看見這方面的東西——報上來的總是戰敗,民變、兵變……幾乎每一份塘報都是一個窟窿,需要朝廷拿出大批錢糧物資去彌補,而且即使投下了巨額的錢糧物資,也未必能補得上。而皇家的內庫卻已經快空了……

麻煩歸麻煩,事情總還要做——崇禎皇帝揉了揉額頭,再次取出奏摺,逐一攤開在桌面上。

果然不出所料,和以往一樣,這些奏摺裡面大多數都是純粹的廢話,剩下的不是哭窮就是訴苦,還有就是一邊遮遮掩掩地報告壞消息,一邊互相推卸責任,真正能夠有點實質性建議的內容幾乎完全看不到。

——陝西、山西、甘肅一帶的旱情仍在繼續,不僅衣食無著的饑民暴動四起,糧餉匱乏的邊軍也紛紛倒戈嘩變。自從白水王二於天啟末年起事以來,饑民流賊四處劫掠,陷堡略城,猶如難以根除的跗骨之蛆:官兵向東,流賊向西;流賊前走,官兵後追。整個陝北到處都是漫山遍野的賊兵,官府根本清剿不過來。

幸好,崇禎初年的農民軍尚無推翻大明王朝的明確意願,他們大抵只是為饑寒所迫憤,而舉旗抗稅,靠武力奪取官府以及當地豪紳大戶糧食,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餓時再舉旗的日子,將希望完全寄託於明軍妥協與招安——當此時,殺人放火等招安的水滸好漢深入民心,農民軍渴盼吃飽不餓,若能有好前途絕不介意投降朝廷、為朝廷效力剿平「方臘」「遼賊」。如果大明朝廷能夠有效地組織賑災,如果大明朝廷能夠帶來足夠的糧食,如果朱明朝廷能夠尋找到輸出危機的方向,陝西早期的民變是不難平息的。

大明朝廷官吏對此情弊,亦是相當明白,可他們沒有毅力也沒有能力解決難題,三邊總督楊鶴就曾經向崇禎皇帝如是解釋說:「……三秦諸賊窮餓之極,無處生活,兵至則稽首歸降,兵去則搶掠如故,此必然之勢。如欲散賊,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後謂之真解散。解散之後尚須安插,必實實給與牛種,使之歸農復業,而後謂之真安插。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

遺憾的是,雖然朝廷肯定了楊鶴的看法,但即使是崇禎皇帝也沒能力解決上述問題,最關鍵的是撥不出安置的錢糧,只能讓楊鶴兩手空空去招撫,難道還能勸饑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餓死不成?於是西北官軍欲要剿匪,則山陝赤地千里,遍地饑民起事,根本剿不勝剿;欲要招撫,又根本無錢安置。

如此一來,西北流賊降而復叛,叛而復降,如此周而復始,永遠沒完沒了。更別提還有一干腦殘的東林黨在拚命幫倒忙:給江南的魚米之鄉大減商稅,給陝西、河南、山西的千里赤地屢加田賦,一畝田的賦稅累加到了二兩,而種出的米麥卻賣不出五錢銀子,於是百姓棄耕逃亡者日眾,成鄉成縣的田地被朝廷逼得荒廢,流寇則獲得了取之不盡的兵員,最終讓西北局勢一天天徹底糜爛下去——崇禎皇帝還不知道的是,陝北米脂有個原名李鴻基,後來改名李自成的失業郵差,如今已經加入了造反者隊伍的行列……

——曾經的京畿繁華之地,如今依然是一片殘破,從崇禎二年到崇禎三年,遼東建奴兩次突破長城肆虐關內,雖未攻破北京,卻把四周的郊縣都給摧殘得遍地廢墟、白骨累累、方圓數百里無雞鳴。今年的建奴雖然未曾突入中原,但京郊各縣還是奄奄一息,到處都在哭著求免稅和賑濟,還有許多潰兵和饑民在荒野間聚眾作亂、打家劫舍,一時難以釐清。由此可見,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尚且如此,朝廷又哪裡還能擠出錢糧,去賑濟和安置那些遠在陝西、山西的流賊呢?怎麼樣也得先管著自家眼皮子底下的地兒再說吧!

而且,為了爭奪那些建奴屠戮之後遺留下來的莊園田土,各路皇親國戚、官宦大臣一起出手,鬧出無數風波,有些爭產業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了御前,讓崇禎皇帝想一想都覺得頭疼——哎,真是悔不該當初聽了那個廣東蠻子袁崇煥的胡言亂語,說什麼五年平遼?!才一年功夫就塞防崩壞,女真韃子都殺到皇城根下啦!而且來了一回還有第二回,接下來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回……把這罪人給千刀萬剮了絕對不冤!

——席捲西南數省的奢安之亂,如今總算是漸漸進入尾聲,叛亂土司屢屢遭到重創,已經縮回老巢,不復當初天啟年間圍攻貴陽,橫行川滇的浩大聲勢。但這些叛軍在老家盤踞險要,憑地利死守,官軍也是一時難以攻入。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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