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中世紀全面崩壞 第十六章 暗流涌動(下)

「……我的弟弟!我親愛的弟弟!我的弟弟!儘管西塞羅在一千四百年前就用過這樣的開頭寫信,但是啊,我親愛的弟弟,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怎樣開頭?我又該在何處轉折?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悲傷,到處都是恐懼。

我親愛的兄弟,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或至少讓我在這一可怕的瘟疫來臨之前死去。我們的後世子孫會相信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這一切嗎?

沒有天庭的閃電,或是地獄的烈火,沒有戰爭或者任何可見的殺戮,但人們在迅速地死亡。

有誰曾經見過或聽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嗎?在任何一部史書中,你曾經讀到過這樣的記載嗎?

法律、忠誠、秩序、虔誠,我們熟知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瘋狂的人們四散逃竄,拋下自己的家園,到處是被遺棄的城市,人們的心中已經沒有了國家的概念,到處都蔓延著一種恐懼、孤獨和絕望。

哦,是啊,人們還可以高唱祝你幸福。但是我想,只有那些沒有經歷過我們如今所見的這種凄慘狀況的人,才會說出這種祝福。而我們後世的子孫們才可能以童話般的語言來敘述我們曾經歷過的一切。

啊,是的,我們也許確實應該受這樣的懲罰,也許這種懲罰還應該更為可怕,但是難道我們的祖先就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嗎?但願我們的後代不會被贈予同樣的命運……」

在一間陽光明亮的書房內,再次閱讀了一遍看著自家兄長這封從羅馬寄來的,堪稱是字字泣血的家書,馬賽主教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收起羊皮紙卷,小心把它裝入一隻精緻的木匣子里。

從這封已經有些語無倫次的絕望書信里可以看出,在這場瘟疫浩劫的侵襲之下,羅馬城和整個義大利都已經變成了一片人間煉獄,恐怖的瘟疫就像海嘯一樣,淹沒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先是高燒、嘔吐、咳嗽和膿腫,然後就是寂靜和死亡。每個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迅速減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如此駭人聽聞的慘狀,真是史上空前未有之事,讓人恍如看到了世界末日的降臨。

當然,類似這樣的大規模死亡,在戰爭之中也是常見的,但問題是,看得見的兇殘敵人或許能促使人們勇敢團結,但不可捉摸的病魔卻只能讓人變得恐懼和渙散。

於是,浩劫當前,無論是羅馬、錫耶納、熱那亞、比薩、盧卡還是那不勒斯,這些名聲遠揚的義大利城市很快就相繼解體,所有的商店和集市都關門了,造船廠和碼頭成了垃圾堆,犯人被活活餓死在監牢里,連政府都停止了運轉……他那位一向嚴肅沉穩的兄長,也被刺激得快要精神錯亂了。

但是,馬賽這邊又能好得了多少呢?當初真不該為了一念之仁,把那幾艘攜帶了病魔的船放進來啊!

回憶起兩個月前在市政委員會上做出的錯誤決斷,主教大人忍不住又一次扼腕嘆息。

不,即使沒有那幾艘船,瘟疫也照樣會從義大利傳過來的。比如羅馬這座上帝之城就根本不靠海,但還是被瘟疫攻入了城牆,在無數聖靈的注視下展開了屠戮……主教大人一邊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邊從書桌前站起身來,透過三樓書房的窗戶朝外面望去,明媚的春日陽光之下,廣場上的噴泉還在潺潺涌動,但昔日那些亂鬨哄的小攤小販,卻已經消失殆盡,連乞丐都找不到幾個,顯得分外空曠而又寂寥。

視野之內,只有極少數幾個靠在牆角等死的邋遢漢子,還有被隨意棄置的森森白骨。

瘟疫的洗禮,讓這座城市褪去了昔日繁華的面紗,看上去顯得更加破舊和荒蕪。

面對著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曠城市,一股陰森、壓抑、蒼涼、絕望、恐懼和悲傷的複雜情緒,頓時湧上了主教大人的心頭,讓他悲痛得難以忍受,彷彿就要窒息了一般……

事實上,不僅是馬賽這顆地中海畔的明珠,就連整個普羅旺斯地區,眼下都已經被瘟疫攻陷了。每一座城鎮幾乎都堆滿了屍體。而鄉下據說也在整村整村地死絕,找不到一處可以完全躲開死亡的地方。

無論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總是有許多人倒斃在路上。而更多的人則是死在家裡,直到屍體腐爛,發出了臭味,才會被鄰居察覺——如果鄰居們沒有先一步死掉的話。

城裡的人們眼看著末日降臨,索性丟下一切產業和生意,只顧尋歡作樂;鄉下的農民自知死期已到,也不願意再干農活,只知道大吃大喝。麥子和水果腐爛在了田地里,牛羊和雞鴨不知逃到了何處。婦女們拋棄了貞操,男人們忘掉了道德,沒日沒夜地酗酒狂飲、群嫖濫奸……然後在墮落的狂歡中猝然死去。

隨著社會秩序的崩潰,維持治安的軍隊也瓦解了。各式各樣的強盜團伙在道路兩旁泛濫成災,失去了壓制的海盜則肆意劫掠各處港灣,然後摟著各種戰利品,醉醺醺地渾身長滿膿瘡,同樣猝然死去。

與之相比,馬賽這座普羅旺斯地區首府的情況,已經馬馬虎虎還算不錯了。雖然根據不完全統計,自從瘟疫襲來之後,馬賽港已經收斂了足足五萬七千具屍體,千門萬戶為之一空。但不管怎麼說,這裡畢竟還能勉強維持一種最起碼的秩序,不至於墮落為那種群魔亂舞、無法無天、社會崩壞的黑暗世界。

儘管如此,局勢還是一天比一天絕望,人們能夠想到的唯一對策,就是祈求上帝的憐憫與拯救……一位僕人走過來敲了敲門,通知把自己關在書房的馬賽主教:祈求上帝消弭瘟疫的宗教遊行馬上就要開始了。

主教眨了眨眼睛,終於想起了今天還有這麼一檔子事——像這樣大規模的盛事,原本應該是由他來帶頭組織的,但出於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主教大人把這事推給了一位剛剛被教廷派來視察的高級教士。

總之,隨著這一場祈求消弭災禍的宗教遊行的開始,馬賽市區內空曠已久的街道,總算是再一次變得熱鬧起來。在教會的全力動員下,整個遊行隊伍的人數超過了一千人,在這個時代已經堪稱是罕見的盛況。

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面的是「贖罪者」的隊伍。他們至少齋戒了一個星期,除了腿上鎖著腳鐐之外,他們或者肩上扛著沉重的鐵塊,或者兩臂抱住鐵塊,或者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脊背,來完成他們神聖的贖罪——這是宗教遊行中最刺激的節目,因為他們身上真的鮮血淋漓,並且尖聲吼叫著「我有罪」……

——按照教會的說法,節制飲食能夠凈化人的精神,洗滌人的心靈,忍受痛苦折磨,則能夠刷凈靈魂接縫處的污穢。這些贖罪者是在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上帝的垂憐和施法,給眾生贏得一個拯救的機會。

在「贖罪者」的隊伍後面,是一位主持遊行的高級教士,兩個侍祭高舉著華麗的傘蓋,亦步亦趨的地跟在他的後面。高級教士不停地朝街道兩邊劃十字,另外兩個侍祭則在搖晃著銅鈴和香爐。

再往後,是一個放在抬架上的巨大十字架,以及神父、教友會成員手捧聖水瓶或護身符,排成的一條長長隊伍。那個用上好木料製作的沉重抬架,還有上面裹著銀箔的十字架,需要十幾個人才能夠抬得動,但是,這顯然是一種遠比鞭笞輕鬆的贖罪手段,因此擁擠在抬架之下的傢伙多達近百,遠遠過需要的人數。

只見他們打著五彩斑斕的各色旗幟,一邊在街頭緩緩行走,一邊放聲高歌:

「……上帝啊,求你垂聽我。

驚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沒了我。

我的心實在疼痛。

我多想能長出翅膀,像鴿子一樣飛去。

啊,我必高飛,宿於那曠野之地;

啊,我必高飛,脫離這狂風暴雨。

我要求告上帝,耶和華必拯救我。

我要求告上帝,無論午夜,無論晨昏……」

悠長的歌聲混雜著贖罪者的嗥叫,被風吹散到馬賽港的大街小巷。

最初沒有什麼人響應,殘存的市民們只是側耳傾聽。他們站在窗口或門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受到這種狂熱宗教氛圍的感染,開始陸續走出家門,加入了遊行隊伍。

根據教會典籍的要求,這些市民們無論貧富,都換上了麻袋一樣襤褸的破衣,頭上撒了灶灰,赤著腳走在街道上,一邊哭泣,一邊祈禱,有人還往自己脖子上掛了象徵絞索的繩子,或者高舉起自家珍藏的各種聖物,其他人則手持蠟燭,簇擁在聖物的四周……他們滿懷希望地堅信,這是一次拯救世界的壯舉。

他們之中沒有人知道,在黑死病蔓延的時候,像這樣大規模的人群聚集,恰恰是傳播瘟疫的最佳手段!

所以,這場宗教遊行不出意外地成了一場鬧劇——先是走著走著,就有一個打著旗幟的白衣教士突然摔倒了,他趴在地上,面容扭曲,喉嚨里噝噝作響,卻動彈不得。遊行隊伍里的眾人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卻沒人肯上去施救:大家都明白,這傢伙是染上瘟疫了!

還沒等這樁亂子被理出個頭緒,又有一個渾身鮮血淋漓的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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