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十二章 呼風喚雨

「女帝」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道:「朕只見鷹爺一人,其他人給朕退出去,走得遠遠的。」

龍鷹幾不敢相信自己一雙靈耳,除了較為嘶啞和有氣無力似的外,其音質和神韻絕對是「真女帝」的聲音,威嚴果斷。難怪胖公公說當千黛扮女帝時,可將他騙倒。龍鷹雖特別留神,仍聽不出破綻。

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你眼望我眼,既惶恐又無奈,害怕的當然是不知「女帝」和龍鷹說什麼?會否不利他們?

榮公公首先和四個伺候「女帝」的宮娥離開,兩人叩頭後,跟在榮公公身後。

直至眾人足音移往殿門外,千黛方道:「鷹爺請到朕這邊來。」

龍鷹心忖千黛該像他般,掌握到眾人離開寢殿的一刻,方再次說話,連忙舉步來到屏風另一邊。

八扇屏風,將龍寢分隔為北南兩邊,容色蒼白的「女帝」,半卧在龍榻旁的卧椅上,蓋著綉雲龍紋的厚棉被,但一雙眼仍頗有神氣,慈祥的道:「鷹爺坐!」

龍鷹頭皮發麻的在她右下首的太師椅坐下,看著眼前的「奇蹟」,如果真女帝病例,便該是千黛現在的模樣,外貌、神態、氣度、聲音、語調,完全無懈可擊。他終於明白胖公公所說的「全情投入」。千黛並沒有違反她的「閉口誓」,因為根本不是她在說話,而是「女帝」在說話。

千黛道:「鷹爺終於回來了,朕再撐不下去。」

龍鷹大吃一驚,失聲道:「聖上!」

話出口方知沒法不視千黛為女帝,皆因形神俱備,維肖維妙。

千黛聲音轉沉,淡然自若道:「明空以『天魔秘法』,激起朕潛藏的力量,延續壽命,有違自然之道,如揠苗助長,一旦逆轉,使兵敗山倒,朕會在數天內離此凡塵。」

龍鷹心中百般滋味,不過聽她輕描淡寫的,似說著旁人的事,條理分明,如醫家判語,心情平復了些兒,卻沒法找到適當的說話,內心處湧起孺慕的深刻感情。如果武曌像位姊姊,千黛便是他的慈母。

千黛續道:「朕一直在準備著,俾能在鷹爺回來時,可清楚告訴鷹爺你的處境和情況,鷹爺可暢所欲語,朕不曉得是否仍可與鷹爺進行另一次交談,又可再次像現在般清醒。」

龍鷹有點掌握不到她的意思,得她提醒,曉得不可浪費時間,首先問道:「聖上怎會讓二張兩兄弟將聖上移送宮城來的?」

千黛平和的道:「朕這麼做,有兩個原因。」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竟然是蓄意的,確大出他意料之外,且不止一個原因,而任他想破腦袋,仍猜不到一個。

千黛續道:「首先,是要斷了明空的塵念。」

龍鷹瞠口以對,好一陣子,始拿捏到千黛說話的含意。

千黛是為要令女帝沒有退路,必須在上陽宮的女觀內堅持下去,貫徹其不問世事、靜待龍鷹為武曌「安排後事」的終極計畫。宮深如海,千黛雖只遷遠數里,隔著的卻是重重門關,宮城與上陽宮間還有皇城,即使武曌按捺不住對千黛或朝政的關切,仍毫無辦法。

整個政治的重心,隨千黛的「女帝」,移往宮城。

龍鷹隱隱感到此一情況是由胖公公和千黛共同商議炮製的,胖公公不回神都,是基於同一的考慮,怕忍不住到女觀找女帝。

確是用心良苦。

千黛見自己,向他作出忠告,著他勿要惹起武曌的「凡心」。

胖公公的老謀深算,是他永遠學不來的,當以為見底時,豈知下面尚有更深的一層。從皇城正大門,一直走到長生殿,就像揭開一重又一重的簾幕,看到以前沒想過可看到的景象。

他開始明白千黛剛才說的有關他處境的話背後的含意。

重任落在他肩上,他完了,武曌大願成空,千黛死不瞑目。

此正為他現今處境最精確的寫照。

至於千黛所言的另一個原因,他仍沒半絲頭緒。

千黛道:「朕安排了鷹爺借用婉兒在貞觀殿後院的小樓,名義上是可在近處陪伴朕,實際的作用是讓鷹爺可置身這場政治風暴的核心,呼風喚雨。」

又道:「小榮將作出恰當的安排。」

龍鷹聽傻了。

千黛在聲音、語調和用辭上,與武曌如出一轍,沒有差異,是可以理解的。誰比她更熟悉一手攜大的武曌,避隱女觀後,還不時須聽武曌傾訴心事。可是!當她若無其事的說著上官婉兒和榮公公,他真的沒法找出她不是「女帝」的漏洞,其了如指掌處,與武曌無異。

忽然間,他信心遽增,千黛非但不是負累,且是他最強而有力的憑依。她用「呼風喚雨」四字,是為激起他的鬥志和士氣。

如果千黛沒提醒他,龍鷹理所當然返回上陽宮的家,若宮城出事,他將遠水難救近火,對方只須封鎖觀風門,他便坐困愁城。敵人要殺他和符太,非常方便,他們不逃跑便成,怎似宮城的諸多顧忌,還有田歸道和他的精銳部隊。

龍鷹可憑百多人守得風城堅如鐵壁銅牆,以千人之眾橫掃漠北,現在倚堅城裡的堅城而戰,天下誰可破他?

千黛的「呼風喚雨」點出了他目前的位置和未來的方向。

風暴正醞釀成形。

龍鷹認輸的道:「小民仍猜不到聖上所言的第二個原因。」

直到這一剎那,千黛的語氣仍是平靜無波,沒有情緒波動,似說著的是與己無關的事,沒有期望,那絕不止於對成敗的冷漠,而是心如死灰。

正正是如斯心境,使千黛在某方面超越女帝和胖公公,冷眼旁觀下,完全絕對地掌握全局。

千黛道:「朕在聽!」

龍鷹一怔道:「聖上想曉得哪方面的事呢?」

千黛淡淡道:「邪帝誤會哩!朕想說的是,朕之所以願到集仙殿去,是想聽到二張兄弟的對話,他們與謀臣的說話。表面朕是昏迷不醒,可是在殿院里大部分地方,沒有人的說話可瞞過朕。」

龍鷹呆瞪著她。

千黛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為何從未朝這方面想過,因為武功高低對她再無任何意義,數十年來她既放棄說話,足不出女觀半步,就只有默默地聽著。聽胖公公申訴與武曌的恩怨,聽武曌訴說為聖門的犧牲和奉獻。她一雙耳朵,成為與外面天地連接的唯一維繫。

千黛不以他眼光為異的,輕描淡寫的道:「朕希望能在他們的只言片語里,尋出台勒虛雲安插在二張集團里的卧底,並從二張身上,勾划出政局的變化,讓邪帝參考,也是朕可以辦得到的。」

由「鷹爺」改喚「邪帝」,稱謂上的變化,隱含著激起龍鷹豪情壯志的作用。「鷹爺」比起「邪帝」,溫和多了。喚其為「邪帝」,提醒他聖門的身份和該採的手段。如胖公公所言,宮廷鬥爭,沒人和你講天理,遑論人情。只有「邪帝」式的心態,才能從這類鬥爭存活下來。

在千黛身上,他看到婠婠的影子。難怪當年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始終奈何不了她。婠婠培育武曌出來,一注將以前輸出去的,盡贏回來。

龍鷹虛心問道:「聖上尋出這個人了嗎?」

千黛淡然道:「找到了,所以再不願在集仙殿耽下去,二張是死不足惜。」

千黛的心境等若坐枯禪多年的高僧,但化身女帝後,說起殺人卻全不當一回事,不脫聖門中人的本色,予龍鷹莫名的感覺。

龍鷹喜道:「是誰?」

千黛道:「是個叫凌岸的人,二張背後說他時,稱其為『沒影子』,朕曾兩次聽到他和二張說話,此子該屬塞外聖門的人,朕從他的呼吸聽出懂『天魔大法』,該與白清兒有一定的關係。」

龍鷹為之咋舌。

竟然可純聽呼吸,掌握其內功走的路子,聳人聽聞之極,這方面要跟千黛學習。

千黛道:「凌岸代表二張,籠絡連繫可與東宮作對的力量,包括武三思在內,剩以此點,已知他屬台勒虛雲一方的人。凌岸工心計,狡如狐,對此人,邪帝萬勿掉以輕心。依朕看法,此人的目標,當然非是想令二張起死回生,而是要殺邪帝和你的兄弟小符。」

龍鷹點頭表示曉得,因曾早想過此點,故不以為意。

千黛緩緩的道:「這是朕今天召見邪帝,想說的事里最主要的重點,就是怕邪帝仍安於過往習慣性的想法里,忽略了現今形勢的特殊之處,給台勒虛雲算倒。」

龍鷹整張頭皮發著麻,暗呼慚愧。

千黛方是武曌和胖公公最後的殺手鐧,於鬥爭而言,台勒虛雲發動的「東宮慘案」,連武曌和胖公公也被逼落絕對下風守勢,趁千黛代替武曌的機會,索性武曌、胖公公退,千黛進,以全新的思維,面對台勒虛雲新一輪也是決定性的陰謀詭計,如果台勒虛雲以為對手仍是武曌和胖公公,要到今天方曉得胖公公不會返神都,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女帝也再非以前的女帝。

多麼高明的招數。

千黛的優勢是無與匹敵的,因她根本命不久矣。說完這番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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