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十章 漫長一夜

龍鷹於初更時分返抵日安舍,甫進院門嗅到沈香雪的氣息,察覺到她在廳堂里。

兩盞六角燈籠懸在大門兩旁,照亮了登階之路,在西北風裡搖搖晃晃,光移影動,於今夜的特殊氣氛下,帶著說不出來的詭異。

台勒虛雲說得對,外在的天地,由內在的心境決定,於仍不知今晚發生如何可怕的事之際,剩是對未知的恐懼,足令他沒法以平常的心境度此漫漫長夜。

龍鷹自問是幸運的,直至舉派逃亡的一刻,他保持著童稚的無憂無慮,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光景,從不多想明天的事。當開始動身逃亡,他強烈感受到師兄們的恐懼,在那一刻,他成年了。受感染下,他開始去想未來的事,一切煩惱因之而來。他懂事了,面對不測和死亡,那是在此之前從未想過的,也是成長的沉痛代價。

今夜正是不測的一夜。

思索間,他登上門階,推門入內。

沈香雪一身緊身武土服,坐在靠東窗的椅子里,在暗黑里默默凝視他。

記起當年在大江聯總壇,瞧著她從馬車走下來,驚鴻一瞥的動人感覺,她的高傲美麗,充盈時代氣息的裝扮,怎想得到兩個陌不相識的男女,相逢道左,今天發展至如此糾纏不清的關係?

二姑娘香駕降臨,無疑大幅分去他的心神,紓緩緊壓胸臆的情緒。

龍鷹在她另一邊隔幾坐下,再次捉醒自己是「范輕舟」而非「龍鷹」。乾咳一聲道:「二姑娘可有興緻和小弟來個鴛鴦共浴?」

沈香雪望著前方,雙目閃閃生輝,道:「沒人曉得我來見你。」

龍鷹為之一怔,她的答非所問,本身已賦予了這句話深一層的含意,似準備告訴他一些「范輕舟」不曉得的事。

不過,深心清楚是錯覺,源於渴想識破台勒虛雲的手段,眼前美女成其唯一探聽對象。同時懷疑沈香雪能知多少,甚或根本不曉得陰謀的存在。沈香雪對「范輕舟」動情,令她被排斥出大江聯的權力核心之外。

沈香雪現身於此,告訴他沒人曉得她來找「范輕舟」,如屬實情的話,間接證實了台勒虛雲的陰謀全面啟動,沒閑理會「范輕舟」,沈香雪趁此人人難分神分身的一刻,到來與他說密話。

沈香雪以蚊蚋般的聲音道:「離開了,再不要回來。」

龍鷹訝道:「仍要殺我嗎?」

沈香雪道:「是以前的事哩!人家想指出,在大江自由自在不是更好嗎?何用到北方來踐這灘渾水?」

龍鷹曉得她說得很坦白,不可能再坦白些兒,否則是背叛香霸。聽她說話背後的含意,似沒有隨自己返大江之意。

點頭道:「多謝二姑娘忠告,道理我是明白的,現在想不走亦不成。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已足令我錯失良機。」

沈香雪不解道:「香雪不明白范爺因何須到神都來,現時的神都,已成龍蛇混雜之地,爭鬥之鄉,過去幾天,范爺該深切體會到。」

龍鷹心忖恐怕「南人北徙」之事,也瞞著她。

台勒虛雲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容沈香雪感情用事下壞他大計,厲害處是他可化沈香雪此一弱點為強項,拴著「范輕舟」,揚州城外的刺殺,巧妙利用湘夫人和沈香雪與他的曖昧關係,差些兒就算倒龍鷹。

現時的沈香雪是自發的來找他,還是奉台勒虛雲透過香霸向她發出命令,龍鷹無從分辨。她情緒上的波動,往任何一方向詮釋,均可言之成理。

龍鷹試探道:「二姑娘曉得你爹今天和小弟說過什麼嗎?」

沈香雪冷淡的道:「爹說是談生意交易。他的事,不容我過問。」

龍鷹心想如此方合理。

依他估計,香家栽培出霜蕎和沈香雪,妙用無窮,該不讓她們沾手人口販賣方面的任何事,甚或不讓她們曉得,以免導致她們對自身形象有負面的想法,使她們能出污泥而不染。

從這個方向去看,符君侯該屬香家族人,故被委以重任。當然!香家生意龐大,不得不藉助外人,像宋言志和弓謀般,屬外人里的自己人,仍不得參加核心業務的運作。想破香家的大業,實非易事。

試探道:「二姑娘真的隨小弟返大江嗎?」

沈香雪反問道:「范爺歡迎還是討厭?」

龍鷹為之語塞,惟有嘆一口氣,拖延些時間以忖度如何可答得恰到好處,再現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怎會討厭?卻免不了對禍福無常的恐懼,進退兩難。」

沈香雪咬著唇皮,輕輕道:「這是人家今夜來找你的原因。」

終於往他望過來,迎上他的目光。

從她面容的表情和眼神每一個細微變化,龍鷹感到她苦苦抑制芳心裡的感情,充滿信任又不信任,絕望里暗含期盼的矛盾。

美人兒既對「范輕舟」生出不該的感情,另一方面又欲效命香家,將兒女私情拋往一旁。

沈香雪芳心內掀起情緒的風暴,語調卻異常的平靜,是經過了一番思想上的掙扎後得出決定的平靜。今晚她到日安舍來,為要告訴他心裡的想法。

龍鷹可以信任她嗎?

假設沒有台勒虛雲在背後「作法」,他可以沒有保留信任自己對她的觀感,可是多次領教台勒虛雲因對人性的認識使出來的非凡手段後,他再沒有把握可作出正確的判斷。

在台勒虛雲手上,有湘夫人和沈香雪兩隻厲害的棋子,利用的是男女間微妙的關係。她們成為了諸路不通下溝通的橋樑,沒法達致成果是因他是身具「種魔大法」的魔門邪帝,否則早死了多遍。

如硬將沈香雪塞給他,不單使他懷疑,且引起反感,可是如今來個欲擒先縱,到異日再讓沈香雪接近他,則為水到渠成。兩者相距,何止千里?

沈香雪與他對望好一陣子後,垂下螓首,現出似鼓足勇氣,方可把心之所思啟齒說出的動人模樣,柔聲道:「香雪不想令范爺為難,也不願使自己為難。」

拋開其他思量,獨立看這兩句話,道盡她對「范輕舟」的情意。

只恨龍鷹沒法純憑兩句話下判斷。道:「二姑娘如何向令尊交代?」

沈香雪抬頭望來,道:「你真的這般看呵!」

她始終不及大姑娘霜蕎的圓熟老練,後者說話應對上從不露破綻。二姑娘這句話,顯示有人曾這般分析過,就是「范輕舟」會懷疑沈香雪是奉乃父之命接近他、監視他。

與她說親密話兒的好處,是可令他因全情投入「范輕舟」的角色,從今夜的諸般困擾抽身出來。

再一次證實台勒虛雲的至理明言,你如何看外在的天地,外在的天地就是如何。

台勒虛雲此具洞悉力的看法,正是脫胎於對人性的認識。

胖公公屢次訓誨他,教他勿要將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套在別人身上,因可以是南轅北轍的分別。沒有一個人是相同的,人性的複雜度超出任何人的想像之外,牽涉到男女間的恩怨糾纏,更是撲朔迷離,如果龍鷹簡單地認定沈香雪對「范輕舟」生出情愫,忽略香霸對她的影響力,她在香家那個奇異獨特環境培育出來的心態,極可能「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一個正常的女子,怎會向人施展引發「玉種」的異術?第一次後尚有另一次,於揚州城外誆他踏進死亡陷阱去。在對香家的忠心上,沈香雪實不在霜蕎之下。

她們可愛上「范輕舟」,對之心動,可是在衡量輕重下,仍是以香家為重,個人為輕。

她依台勒虛雲的指示行事,可能性絕對存在。

美人計厲害的地方,就是對方的美麗,足抵銷對她負面的看法,盡朝好處想,情不自禁,像現在的她,即便想到她仍試圖害他,卻沒法口出惡言。

龍鷹苦笑道:「即使是第一天出來混的黃毛小子,也會想到這方面去。二姑娘如真的為我設想,起碼通知一聲,帶小弟到茶室去是為見你的老爹,那時卻守口如瓶,可知二姑娘不會因小弟違背你爹,對嗎?」

沈香雪一怔道:「那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呵!想不到你放在心上。你究竟想不想曉得人家今次為何要與你見面?」

龍鷹心忖見微知著,是觀人不二法門,這是閔玄清當年為他的麗綺七美選婿的辨別之法,使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不敢說出來,道:「男女間微妙難言,可以睜目如盲,也可以事事起疑,無風興浪。二姑娘很難怪責我,全憑小弟多疑,今天仍能活著和你談情說愛。」

沈香雪嗔道:「這叫談情說愛?是算舊賬呵!見回香雪後,你有哪一句是談情說愛?」

龍鷹今夜首次掌握到她芳心的奧秘,一股可斷定為「情真意切」的波動,顯示她憑女性敏銳的觸覺,曉得自己不把她放在心上,因之生出恨意。男女間的愛恨不講道理,肯定她沒檢討過曾對「范輕舟」做過什麼惡事。

龍鷹拍拍大腿,悠然道:「二姑娘要談情說愛嗎?先給小弟坐到這裡來。」

他乏辭以應,惟有耍無賴。

二姑娘嗔怨難分白他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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