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九章 成敗之間

胖公公進一步分析,道:「你們必須明白『陰謀』的本質,任何經過長期思慮、籌劃經年的詭計,必然考慮到各方面的可能性,如果純粹是個成敗難定的冒險,配不上『陰謀』的稱謂,在現時的情況下。最大的不確定性繫於李顯本人,如他能出來振臂一呼,勢是千響萬應,動搖飛騎御衛和羽林衛的軍心,公公所說的最壞情況方會出現。大家現在有目共睹,李顯何來如此膽識勇氣?」

他故意岔到眼前一觸即發的緊張形勢去,暫時不答龍鷹的問題,如似從火堆里抽走柴炭,令正在龍鷹胸臆間高燃著的傷痛,焰勢減退,用心良苦。

「邪帝!」

胖公公的呼喚如雷貫耳,龍鷹一震後沉吟道:「公公說得對!目前仍以聖上的贏面大得多,打出非是針對太子的牌便成,將之定調為叛黨挾持太子,將士又見李顯沒有現身,必盡全力強攻東宮,區區一個重光門,可守多久?何況事起倉卒,東宮又缺守城工具,箭矢用罄之時,是門破一刻。宇文朔等捱上兩個時辰,已非常了不起。」

胖公公逼他思考,有助他從悲苦的泥淖脫身。狄仁傑不但是他最尊敬的人,半個父親,還是忘年的知己。

符太苦惱道:「台勒虛雲有何回天之術?」

胖公公沉聲道:「所以我說他非同小可。直至此刻,我們仍沒法測破他的手段,在公公數十年的宮廷惡鬥里,尚是首次遇上眼前情況。陰謀必然與洞玄子的邪術有關,可是旁門異術,在現時的形勢下,可以起什麼作用?宮廷不是江湖,規縛重重,豈到洞玄子為所欲為?」

龍鷹心中一動,道:「我的娘!我們可能算漏一點。」

符太欣然道:「鷹爺復常哩!」

龍鷹道:「悲傷是人之常情,卻於事無補,道理我是明白的,然而明白歸明白,能否做到屬另一回事。我好多了,確非傷心的時候。」

胖公公道:「若你曉得國老如何走畢人生最後的一程,將化悲為喜。」

龍鷹一怔道:「公公還要賣關子?」

胖公公道:「仞雨須親身趕往高原,因鷹爺情況異常,稍有不慎,泄露你身不在高原之事,後果嚴重。所以仞雨須借橫空牧野之助,找人喬扮你,否則只得藕仙攜兒探父,於理不合。回程用了二十五天,仍可以這麼快,是藉大河順水行舟的方便。藕仙返家時,國老竟霍然而愈,拒絕吃藥,終日抱孫為樂,愛女伴在身旁,談笑如常,然一字不提返神都的事。」

龍鷹和符太獃子般聽者,幾不信任耳朵。

胖公公撒手道:「國老就在當晚睡覺時含笑榮登仙籍,如此福氣,幾生方可修得?」

龍鷹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舒服多哩!」

符太問道:「你剛才想漏的是哪一方面?」

龍鷹的心神移到往昔某忘懷了的一天,寬玉揭開蓋著花簡寧兒的殮布,她沒有絲毫生氣、中毒後泛青藍色的遺容,重現眼前,心像利針戳著的痛,道:「花簡寧兒遇害時,洞玄子遠在岳陽,兩地相隔數百里,一南一北,隔著整個洞庭湖,故此我們沒法指控洞玄子。我們當時相信洞玄子分身有術,例如找人喬扮他,只是苦無證據,沒作深思。」

胖公公的表情沒大的變化,似是想及此點,符太現出恍然之色。

龍鷹道:「在飛馬牧場,多出點空閑,又被我和萬仞雨視之為妖女,現在成為黃河幫少夫人柳宛真的引發,想到洞玄子該是塞外聖門一個派系之主,柳宛真和池上樓均為其門人,才重新評估洞玄子在大江聯內的位置,想到洞玄子與武三思的關係,非是建立於一朝一夕間,乃長期經營的成果。若然如此,東宮內另有洞玄子一系的妖人妖女潛伏,可能性極大。施術用法,自少不了洞玄子,可是於適當時刻啟動之際,就像花簡寧兒的情況,洞玄子可置身事外,使人無法懷疑。」

胖公公嘆道:「雖不中不遠矣。知道還知道,在現時的情況下,我們難以改變任何事。」

符太苦思道:「如果我們猜得到台勒虛雲針對的目標,可派特使去知會宇文朔,甚至以飛箭傳書,作出警告。」

胖公公道:「警告他們什麼?著他們留意有妖人在作法?」

符太登時語塞。

胖公公大有深意的道:「在一些情況下,我們須承認失敗,接受因失敗而來的後患。」

稍頓,加重語氣續道:「譬之下棋,我們雖在一隅失利,並沒有被破局,何況邪帝的棋局,預了在此隅遇挫折,不論韋武得勢,又或世族得利,台勒虛雲坐享其成,任形勢朝哪個方向發展,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仍輪不到邪帝主宰。邪帝扮『丑神醫』,扮『范輕舟』,莫不是因應此一形勢的手段,從這方向看,邪帝的策局夷然無損。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因陷身此眼前局況之內,難自拔地去看更高更遠。小不忍,亂大謀,我們的明智之舉,惟靜觀其變,心裡做好接受重擊的準備。」

符太嘆道:「刺激得要命!」

胖公公抽兩口煙,向龍鷹道:「輪到你的部分!」

龍鷹眼神凝聚,留心聆聽。

胖公公道:「經過今晚的事後,不論何事,加上國老辭世的消息,聖上一病不起,並傳召鷹爺在國老的葬禮後趕來京師見她。」

龍鷹沉吟道:「我以龍鷹的身份返神都,勢將惹起各方很大的反應。」

胖公公道:「以鷹爺現今如日中天的威勢,誰敢開罪你?聖上正是要借你之勢,將皇位正式授與自己的蠢兒。千黛過身後,由你親自送往關中,胖公公伴你同行,諸事妥當後,公公與你一道離開中土,返回高原。」

符太一怔道:「我是否也要一起去?」

龍鷹道:「這個還用問嗎?除非你想被碾成肉醬。」

符太欣然道:「還以為你以後不懂開玩笑。」

龍鷹道:「竟來耍我,聽得公公說出國老走得舒服安樂嗎,感覺再不那麼差勁,似還有股喜悅從心裡湧出來,現在想的是儘快到并州去,陪國老走最後的一程。」

胖公公頷首道:「藕仙此時最需要你。人雅她們亦下高原,比藕仙遲上幾天,現在該已抵并州。」

龍鷹驚喜道:「她們全來了。」

胖公公道:「是好姊妹,在這個時候當然伴在左右,鷹爺藉此機會和她們好好相聚,以慰分離之苦。」

龍鷹點頭,就在此時,熱淚奪眶而出,卻沒有嚎哭,是默默落淚。

胖公公和符太呆瞪著他。

龍鷹舉袖拭掉滿臉淚痕,道:「我沒事,不知為何忽然忍不住。」

胖公公道:「流過淚便沒事了。現時你留在這裡再沒有意思,由小符送你離宮吧!記著,一切如常,你仍是『范輕舟』的身份,千萬不要因情況的變化,失去警覺性,致功虧一簣。」

快船駛出水口,左轉。

龍鷹思索道:「形勢變得如此緊張,香霸仍有閑情來和我談交易,可見公公估計準確,對方胸有成竹。」

符太想的是別的東西,沉吟著道:「如果我是台勒虛雲,怎容鷹爺你如此一個能左右天下大局的人,存於世上?」

龍鷹微笑道:「你將『默啜』取代『台勒虛雲』,然後將三句話重說一遍,立即明白。」

符太道:「你真的沒事了!」

龍鷹道:「很古怪,當我曉得小魔女趕及送國老,國老享盡兒孫之樂後,於睡夢裡逝去,感覺只是他進入了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就像從一個夢到了另一個夢去,沉醉在『夢中之夢』里,立即從傷情釋放出來,心底里充盈奇異但歡悅的情緒,是與魔種渾為一體的感覺,沒法形容。」

符太道:「依我看,你是當忽然流淚,情結才真的得到宣洩。」

龍鷹點頭道:「該是如此。」

河風從西北方吹來,寒意侵人。

符太問道:「天地間最難捉摸的時刻,是哪一刻了?」

龍鷹一怔道:「為何問這般奇怪的問題?該沒有一定的答案。」

符太道:「少時我唯一可作主的,是自己的腦袋,愛上思考其他人不注意的事物。」

龍鷹道:「你少有談及兒時的事,該是因今晚頗有特別的感觸。」

符太道:「不想說,因充滿屈辱失意,幸好我的腦仍自由自在,不論大人們和我說什麼,只要我朝相反的方向想,立大感快意。」

龍鷹道:「究竟是哪刻?」

符太道:「就是白晝消失,黑夜降臨的那一瞬間。」

龍鷹道:「有道理!天是逐漸暗下來的,可是哪一刻是晝夜交替,恐怕沒人說得清楚。你忽然提出此看法,背後有何道理?」

符太道:「是聯想。今晚即將發生的事,像晝夜交替的一瞬之間,明明曉得有此一刻的存在,卻因牽涉到非常微妙的情況,要把這情況弄得水落石出是不可能的,而此正為台勒虛雲一手炮製出來的情況,否則如事後人人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台勒虛雲豈非弄巧成拙?」

龍鷹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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