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十章 絕坐長生

楊清仁略一沉吟後,肅容道:「甲乙絕於申,丙丁戊己絕於亥,庚辛絕於寅,壬癸絕於巳。」

接著低吟道:「干支值絕凡謀決,交車互合共維持。我於壬申日起卦,巳加寅發用,為『絕神加生格』,乃日之絕神,加長生之上發用,如占結絕事,是卒未了當,上了又興,絕了又續。如廢官占之,必得起用;遭失欲復舊者,得此絕妙。皆因絕神坐長生之上,雖絕而不絕也。」

龍鷹整片頭皮在發麻,感受著偷窺天機的衝擊。

陰陽五行的體現,盡在天干地支之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配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成六十甲子。

甲乙屬木,絕於地支的申,因申為金之生地,強金克木,故絕,余此類推。

日有干支,各有五行屬性,楊清仁在「壬申」日佔,「壬」為陽水,座下地支「申」為金之生地,木之絕地。金生水,故「壬」為旺水,是為「日神」。六壬課專論「神煞」,以「日神」為本,「發用」為機兆,「三傳」為始末,謂之一「課」。

龍鷹自小偷閱本門藏書,儒家經典欠奉,最多是雜類卷籍,塑造出他與一般士子有大別的人生觀,對陰陽五行這類被儒家正統視為異端之說,涉獵甚深,雖未如楊清仁般懂「大六壬」的合指占算之道,可是一聽便明。

壬申日佔,巳加寅發用。

巳火為火之生地,壬水之絕地,火生水絕,五行之性也。然而「寅」為木之「祿旺」,「巳火」之「生地」,故純以「發用」而言,「巳」雖為「壬水」之「絕神」,但本身座下卻是「長生」,一旦「發用」,有「生生不息」之妙,再以所佔斷的事定吉凶。如若占的是官非,當然糾纏不清,至死方休。可是於送突厥人返塞外的「南人北徙」來說,「日神遇絕」,理該一了百了,偏是「絕神遇生」,又主「絕了又續」。楊清仁這個起卦者解不通是應該的,龍鷹卻「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

寬玉怎肯過他們?

楊清仁的卦準確之極。

面對如此一個學究天人、窮鬼神之變的高手,龍鷹大有無從捉摸其虛實的怵然之感。楊清仁憑其所學,是另一種「鳥瞰式」的視野。猶記得湘夫人與他說及「星學」,正是從楊清仁處得來的知識,而楊清仁如此信心十足,大有可能從星象觀察到朝代更迭的變化,此方面超乎了龍鷹識見的範疇,令他對此平生勁敵多了幾分敬畏。

幸好即使佔得靈卦,仍未代表可窺破老天爺那本「天書」。

龍鷹裝糊塗道:「那究竟於我們『南人北徒』的大計,是吉是凶?」

楊清仁以誠懇交心般的語氣道:「若是其他人問清仁,我會以『其事必成』答他,可是問的是范兄,清仁卻願與范兄分享占者的苦與樂。事實上世上並沒有吉凶分明這回事,就像人世諸事般,情況異常複雜,想想我們兩人坐在這裡傾談,范兄當清楚我在說什麼。」

他的話深深觸動龍鷹。

今次如是園相遇,他和楊清仁發展出全新的關係,至少在表面上,攜手合作做同一件事,榮辱與共。對方先後出動沈香雪和楊清仁,徹底改變了以前劍拔弩張,甚乎刀來劍往的形勢。眼前的楊清仁,再非是覷隙覓空一意置其於死地的大敵,反像深交摯友,言真情切,口口聲聲自稱「清仁」,想想已感其荒誕詭異。

龍鷹道:「給你老哥說得我心寒起來。」

楊清仁坦然道:「這是我首次起卦時的感覺,而之後每次占算,總有不寒而慄之感,且不敢深思。卦愈驗,心愈寒。為何會這樣呢?」

龍鷹呆瞪著他,好像眼前是個他不認識的人,又或到此時此地方開始認識對方。他是真的不願投入往與楊清仁的對話里,不願對他生出「知己」的情緒,可是楊清仁那種將心底里的感觸掏出來給他看的態度,說的又是可使他感同身受的思慮,不由自主地分享著他的情懷。

楊清仁是「識英雄重英雄」,還只是籠絡他,恐怕他老兄自己都分不清楚。

從敵對化為友善,再無絲毫敵意的眼睛,落在龍鷹眼裡格外深郁,當如此有內涵的眼神,配上他世家哥兒的打扮裝束,瀟洒自如里暗含睥睨天下的強橫高傲,形成的超凡魅力,確能教人傾倒。

楊清仁嘆道:「我感到范兄是真的明白清仁在說什麼,這番話向其他人說,是徒耗精神、浪費光陰。」

從這番話,可見他的自負。

正因楊清仁「扭盡六壬」,仍沒法殺死「范輕舟」,反對眼前足與他匹敵者生出敬意。

龍鷹道:「河間王的感概,令小弟想起『卜有五兆』之說。」

楊清仁大訝道:「想不到范兄竟曾涉獵卜筮,令清仁驚異。」

龍鷹笑道:「我是在你老哥面前舞大斧,不用小弟說下去哩!」

楊清仁興緻盎然的道:「我想知你的看法,為何我說的話,使范兄聯想到五兆?」

所謂五兆,來自古代的龜占。

兆是灼龜後出現的裂紋,以形態分類之,為雨、霽、蒙、驛、克,代表水、火、木、金、土五行,為卜之五兆。

卜外有筮,筮分兩卦,為貞為悔,合起來就是卜筮。

兩人交談至今,沒有一句話觸及現實,那種抽離的感覺,大幅減少他們間的分歧和互拒。

至少在這一刻,脫出現實的框困。

龍鷹道:「也是你剛才的那句話,為何龜裂可現出未來的先兆?如果每次都不準,早給棄如敝履,不過看河間王的情況,知是屢占屢驗,因而次次心寒。小弟是第一次聽到占卜高手的心聲,份外有感覺。」

楊清仁道:「比之於現實的發展,此課至少驗了一半,奏章就像近來張氏兄弟呈上的諸章般,兩天給批出來,且支持者眾,反對者少。最奇怪是聖神皇帝竟隆重其事,將飛騎御衛的大統領方均外調主持此事,方均乃聖上的親信,沒人敢不給面子,頓成事半功倍的勢頭。敢問一句,是否范兄在背後發功?」

楊清仁試探他。

如果龍鷹仍用以前那一套搪塞,將顯不出他是「范輕舟」。若照「范輕舟」以前的表明,只要族人安返塞外,他們間再無恩怨,兩人甚至為此在牧場起誓,雖然「以詐對詐」,但表面上大家好應和衷共濟。

龍鷹笑道:「此為牧場之行的最大成果。小弟的手掌按在北幫龍頭老大田上淵的背上,田上淵的手按宗楚客的背心,宗楚客按武三思,武三思按韋妃,韋妃則影響李顯,輸送的不是真氣,而是大利益。哈!」

楊清仁道:「范兄說得有趣生動。」

接著現出思索神色,道:「利益是否來自私鹽?」

龍鷹詐作興奮的暢言道:「天下大利,莫過於鹽貨買賣,不但因本小利大,更因可源源不絕,供應無缺。鹽是奇怪的商品,於產鹽地不值一文,缺鹽地價比黃金,只看如何從一處運往另一處,故雖鹽稅極重,仍有大利可圖,私鹽更不用說。莫爺當日找我,談的就是在這方面可如何合作,可惜後來不了了之。」

「莫爺」指的是香霸的另一個化名「莫玉盟」。

楊清仁似有所感,微笑道:「說起做生意,范兄頓時變成另一個人。」

龍鷹正是要他有這個錯覺,炮製「范輕舟」的意圖。嘆道:「我自己也感覺到改變,很多事就是這樣子,開始後沒法停下來,沒法返回以前,誰要我變回一無所有的那個人,我和他拚命。」

楊清仁點頭道:「你說的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例外,任你滿口漂亮話,仍不例外,試問誰能對身敗名裂淡然處之,正因沒法走回頭路。得知范兄心意後,令清仁對難解的卦象豁然而悟,貴族人雖去,范兄仍留在此,如大家可繼續合作,就是絕神違生之局。」

龍鷹苦笑道:「我自問不會自尋煩惱,強要與你們為敵,可是教我如何信任你們?」

楊清仁欣悅的道:「本王喜歡范兄的坦白。來日方長,讓我們先做好手上的事。你有把握不教楊玄機看破你們的偽裝嗎?」

龍鷹早嚴陣以待,道:「寬公在這方面做足工夫,若楊玄機抱著交差之心,包保可過關。」

楊清仁同意道:「確有成功的可能,機會極大。可是如何將私鹽放到徙民船內去?逾百船的私鹽,肯定是史無先例的大規模販運私鹽。」

龍鷹悠然道:「技術就在這裡。不論誰來處理此事,當發現肯北徙者竟數以萬計,第一個頭痛的問題,是臨急臨忙從何處徵調數百艘可載人載貨的民船,這就是小弟介入其中的機會。」

楊清仁問道:「如何介入?」

龍鷹道:「如你老哥是方均,找誰呢?」

楊清仁沉吟片刻,道:「不是我想潑冷水,范兄雖然和軍方有關係,但方均為京官,只找像桂有為那般與朝廷合作慣了的幫會龍頭,不去找你老兄。」

龍鷹輕鬆的道:「若桂有為推薦小弟的船隊又如何?」

楊清仁雙目神光轉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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