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十章 兩難之局

龍鷹被自己忽然而來的想法駭了一大跳,難道竟然這麼不濟,中了她的媚招?否則怎會起了將她征服俘虜,收之於私房的願望?

自從在山南驛初遇無瑕,大家鬥來鬥去,從塞外糾纏至塞內,他雖然被她的美麗和氣質打動,感覺到她高度的誘惑力,只止於遠觀,確是賞心悅目,但從來沒動過色慾之心。可是在剛才她轉身回望的剎那,兩人間的氣氛關係,也似隨她嬌軀的轉動,扭轉過來。或許是因她向自己顯示出的纖弱和靦腆,令龍鷹再找不到無瑕以前昂揚耀目的特質,對著的是位我見猶憐的女子。更大可能是她情深如海的一瞥,使他堅信不疑眼前能傾國傾城的尤物,對「范輕舟」非是毫無情意。

龍鷹害怕在她的渾身解數下,踩進感情的危崖,對她沒法只動腦,不動情,影響到今後和她的爭鬥。

她轉身看他的那眼,與端木菱的仙家妙瞥異曲同工,效用截然相反。

同樣是直探本心,仙子的法眼使人滌心去慮,雜意全消,空空靈靈,說不出的受用,當然沒法起絲毫「歪心」。

無瑕的一眼如鑽進你的心底去,窺見心靈里人人無可避免,因感情的創傷和折磨而形成的百孔千瘡,撫觸每一處的結痂,移除暗晦的禁忌,將赤裸裸的慾念引發出來。

我的老天爺!無瑕怎可能如此厲害?龍鷹曉得交戰至此,他終被她逼落下風。人心難測,無從駕馭,一旦誤入歧途,還以為仍能由自己作主,致愈踩愈深,迷途難返。人心最可怕處,正是自以為是,排斥異己。

媚術就是攻心之術。

無瑕垂下目光,幽幽道:「范先生真的猜到了嗎?」

龍鷹醒了過來,差點須抹冷汗,且知危機未過,因為無瑕的誘惑力比以前有增無減,令他想到種種以前從沒有想過的問題和可能性。例如她是否決定犧牲色相,將戰線搬到榻子上去,又如她曾聲言仍屬處子之軀,是否確為事實,諸如此類。際此不適當的時候,心生妄念,可知無瑕的「玉女妙瞥」仍餘波未了,騷擾他的心神。

就在此刻,他感到「道心」上移,藏入「魔種」深處。下一刻,他「蘇醒」過來。

如此心神變化,對他是破題兒第一趟,隱隱感到經歷了第二次死而復生後,「道心」和「魔種」的關係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面對嚴苛的挑戰下,逐步顯現。

心神甫定,從容道:「玉姐兒長得太美麗哩!因而惹來覬覦之心,而此人是都小姐不敢開罪的人。對吧?」

他猜得合情合理,是無瑕可拿出來見人的「苦難」,可推在楊清仁身上,一句本姑娘不願嫁入侯門做媵妾,自圓其說。除此之外,他實想不出她有其他須外人來打救的借口。

無瑕神傷意苦的輕輕道:「有勞范先生費心,作人婢子的,飄落何處,身似浮萍,青玉早認命了。范先生再勿將婢子一時衝口胡言放在心上,更萬勿在小姐前提及,婢子感激不盡。」

接著領路進入院落。

龍鷹頭皮發麻地跟在她後方,大感不妙。他是低估了無瑕的智慧,頗有泥足深陷的入彀感覺。

「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霜蕎的「江南才女」寄居之所為「聽梅閣」,與龍鷹的「觀疇樓」隱含呼應之意,景象大異其趣。

龍鷹雖曾多次暗探聽梅閣,有聽敵之意,無聽梅的閑情。他的觀疇樓憑高望遠,看的是山城下東面田疇的美景。聽梅閣比較特別一點,中庭雖植梅花,點題的卻是廳堂的布置,不論桌、椅、藻井、地花均作梅花形,窗槅紋樣亦取材於梅花,置身其內,如入梅花之叢,別有滋味。

跨過門檻,看到的是擺在廳子正中處的七弦琴,木質古拙樸實,本身似已擁有某種奇異的力量。

霜蕎換下黃地暗白花的連身絲質裙,柔軟貼體,將她苗條優美的體態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來。

美女名琴,構成如詩似畫的動人景象。

無瑕領他進入廳堂,霜蕎正在全神為琴調音,一時如珠落玉盤,明亮清脆,一時如潛游於淵,遲緩低沉,動地而來,涵藏著濃至化不開的情懷,轉軸、撥弦、調音,未成曲已充盈情思感觸,似在傾訴一直隱藏在心內的奧秘。

龍鷹有個直覺,不論霜蕎如何冷漠無情,心狠手辣,可是她對樂技的真誠是無可置疑的,且是她宣洩和傳述內心感情的唯一途徑,正因情真意切,她才能成為琴動江南的七弦琴名家。

香家今次重返中土,處心積慮,計畫縝密。剩看霜蕎,可想見其餘。要造就霜蕎如今的身份地位,須經多少籌備的時間?須下多少工夫?

從以千百計的人里挑出霜蕎和沈香雪,悉心栽培至眼前的成就,豈是易事。

霜蕎專註調校琴弦,沒有抬頭看他,溫柔如枕的道:「范先生請坐!小玉侍茶。」

於離霜蕎人和琴對面五步許處,放了一椅一幾,不用引導,曉得是為他而設,充滿獨為君奏耐人尋味的意思。

這當然是對不知情者而言,龍鷹心知肚明此座位等同死亡陷阱,即使不用死,亦不會好到哪裡去。

他奶奶的!

這就是楊清仁苦思後想出來的東西,不再去碰商月令卻掉轉槍頭來對付「范輕舟」。大明尊教的迷香,加上無瑕,肯定可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如果他是不知情的。

對方構思出來的陰謀,妙至毫巔、天衣無縫。不多一分,沒少半毫。先由無瑕大展媚術功架,迷得他暈頭轉向,霜蕎接力,色誘琴引,點燃能從皮膚入侵的超級縛神香,趁他聽得如痴如醉,拋開戒心,毫無防備之時,情煙琴音,勢成他催命的符咒,想不失陷在無瑕手上,是為痴人說夢。

想破對方的情局,起立離開便成,只恨沒法成為一個選擇。

無瑕伺候龍鷹在霜蕎對面的几椅坐下後,往內堂去了。

龍鷹雖在心中大罵,表面不但客客氣氣,還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小心翼翼試探似的道:「都大家如此款待小弟,不怕給我誤會嗎?」

霜蕎抬頭瞄他一眼,像怕與他目光接觸過久會受不住般迅快垂下螓首,繼續專註調琴,情款深深的道:「誤會什麼呢?」

龍鷹心想她的艷色實不在沈香雪之下,比之成熟和老練,自有她獨特的風情。道:「就是誤會了大家的意思,來個自作多情。哈!都小姐很難怪小弟想入非非,因為小弟從不是不欺暗室的君子。」

霜蕎抿嘴笑道:「何來暗室?」

龍鷹別的或不行,調戲美女是拿手本領,笑嘻嘻道:「『暗』,指的是外面的暗夜,而當天可為被,地可為榻,堂自可變為室。哈!都大家怎麼看?」

霜蕎不看他,低垂眉眼,收迴轉軸的縴手,隨手撥弄琴弦,輕捺慢拈,下撥上挑,忽然玉指飛舞,弦琴活了過來,在她嫻熟利落、精練準確的指法下,仿如積蓄良久至無法壓抑,琴音若迸發水瀑般飛瀉而出,一瀉千仞,水花激濺。看固是眼花繚亂,聽則是耳不暇接。

琴音戛然而止,廳堂餘音裊裊,外面的暗夜變得蕩氣迴腸。

霜蕎垂下雙手,悠然道:「答了你哩!」

龍鷹為之抓頭,這算什麼娘的答案?霜蕎琴技雖高,顯然遠及不上無瑕的「妖法」,至少少了幾百年的道行,但亦發覺霜蕎可像她妹子般狐媚動人,雖然不可不附庸風雅,也只能含糊其詞的反問道:「這是調音曲?序曲?還是主曲?」

這招叫連消帶打,當然曲不止此,因為仍未向他施香,不過如果霜蕎答他好曲尚在後頭,他可大耍無賴,誇讚此曲妙絕天下,令他意滿神足,不作他想,那時他來個舍曲求人,因明知霜蕎會拒絕他,屆時裝作意興闌珊,藉機告退,避過迷香攻身之禍。他自問魔種百毒不侵,問題正在這方面上,徒添對方懷疑。

霜蕎的琴藝精彩絕倫,縹緲優美如雲似水,卻沒法打動他,表面是因他心存戒懼,更深一層的原因,乃霜蕎雖有一定的投入,然遠未如花秀美的高樓吹奏觱篥,那是她對己身的獨白和生命無奈的控訴,來自她的全心全靈,訴說著大漠永無休止的燎原戰火,民族間的紛爭和仇恨,故龍鷹當時雖對她含有敵意,仍因她蕭索悲涼的樂音而神傷魂斷,難以自持。

無瑕捧茶而來,為霜蕎解圍,龍鷹心知肚明她故意揀此時刻,是知他根本不願來,敷衍霜蕎後,隨時找借口離開。

龍鷹接過香茗,喝兩口,放到身旁的几子上。

霜蕎吩咐無瑕道:「小玉!給我點香。」

無瑕一聲領命,回到內進去。

龍鷹恨得牙痒痒的,偏拿她們主婢沒法。如就剛才問題繼續追問,便過於著跡。

霜蕎白他一眼,嬌媚的道:「范先生是否有心事?為何都鳳總感到你坐立不安似的。」

龍鷹心答怎可能安心靜坐,剩是選擇該著迷香的道兒還是如無其事,已成兩難之局,現時應該做的,是立即開溜,只恨苦無借口。嘆道:「小弟是有苦衷的。」

霜蕎不解地問道:「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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