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兩個現實

二月上旬,龍鷹的精兵旅和一眾高手兄弟興高采烈地回到鹿望野,近半兵器、弓矢留在龜茲城的武庫內,皆因上高原的路並不易走,只能精選百件上等兵器作為予吐蕃的大禮,珍玩寶物則達二百件之多,好讓吐蕃王朝上下分享戰果。

於大荒山一役立下奇功的強弩和弩箭,一件不留地交給丁伏民運返中土,由郭元振接收,以備將來之用,又可加強幽州的防禦力,以應付默啜盛怒下對大周的報復行動。

要製作一批這樣的二百多張弩弓,沒有數年時間休想辦得到,且性能很難及得上此批寶墓弩,其在巷戰或宮廷戰可發揮的威力,如果配合得宜,輪番施射,實是無可估量,故異常珍貴。

白魯族見他們凱旋而歸,又得到黃金饋贈和神器荒月弓,歡樂如狂,舉行過祭天祭祖的儀式後,以盛大的野火宴為他們洗塵。白魯族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艷麗綵衣,為客人唱歌跳舞。

龍鷹好不容易從熱情的白魯族人處抽身,回到己方兄弟處聊天。

離別在即,難免依依不捨。

荒原舞笑道:「我們今次的行動,將會成為大戈璧的傳奇。」

虎義嘆道:「打仗變成尋寶,事前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到。」

博真以誇張的手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後打開外袍,故作嚴肅的道:「看!」

只見他腰間扎著七、八條兒臂般粗長條形皮囊,都是脹鼓鼓的,當然塞滿了金錠。

眾人哄然大笑。

風過庭嘆道:「你千萬勿再踏足沙漠半步,否則不到半里路便要走不動,活生生的渴死。」

君懷朴道:「你怕人偷嗎?這般辛苦幹嘛?」

博真滿足地道:「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那種夢想成真的感覺,辛苦點沒關係,最重要是感覺,只有時刻感覺著,才可令自己曉得不是在作夢。」

龍鷹笑問道:「還打算到我們處去嗎?」

博真道:「當然要到大周去,只有中土的大千世界,方能體會到金子所向披靡的效用,真正享受財富帶來的好處。哈!吾道不孤,虎義和管軼夫會陪我一起到中土歷奇,千萬勿要告訴我中土是怎樣子的,我們會去找尋答案。」

覓難天嘆道:「中土忽然多出三個滿身銅臭、財大氣粗的暴發戶,有得漢人受的了。」

各人笑彎了腰,充盈著歷劫餘生後拚命享受人生的熾熱情緒。

桑槐喘息著道:「實不相瞞,我也準備和本修阿那等十多個兄弟,由容傑和權石左田帶路,第一站且末,接著是于闐和疏勒,什麼都不想地去尋歡作樂,以免浪費了金子。」

容傑是于闐人,權石左田是疏勒人,對塔克拉瑪干南面諸國是識途老馬。

龍鷹環顧四周,精兵旅眾兄弟深陷在夢境般的歡樂里,情緒高漲,忘情地談笑,心裡卻是思緒萬千、百感交集。今次的遠征行動,回想起來,像是由無數有悲有喜的片段拼湊而成,每個片段都是那樣地令人難以忘懷。像眼前此刻,得來的是多麼不容易,走錯一步,會是迥然有異的局面,龍鷹從心的至深處,湧出對老天爺的感激。

荒原舞道:「如此看來,大家都各有好去處。」

眾人轟然應是。

桑槐道:「鷹爺打算在這裡逗留多少天呢?接著采哪條路線返回高原,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龍鷹道:「我有個好提議,就像我們在瑪納斯湖將百頭沙騾送給班蒿,現在的六百多頭駱駝便盡送予貴族,你們可將這批駱駝以半價賣給駱駝王,知道你們是我的好兄弟,又看在便宜交易分上,駱駝王必會盡地主之誼,使你們更能盡興。」

桑槐大喜道謝,此時的他與龍鷹初遇上時的他,判若兩人。

林壯道:「至於我們,會先回到起點的古堡去,才和我的漢族兄弟分道揚鑣,丁將軍會護送博真、虎義和管軼夫三位大財主到中土去,不用擔心他們會遇上攔路截劫的山賊。哈!」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痛快之極。

博真嘆道:「想起可和兩位兄弟遨遊神州,以前所有苦難都是值得的。」

風過庭道:「苦盡甘來嘛!」

荒原舞道:「可惜太少不辭而別,否則當可聽到他新鮮獨特的見解。」

勝渡點頭道:「太少確是個令人懷念的傢伙,在山南驛時我只希望他有多遠滾多遠,現在卻嫌與他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接著有感而發的道:「人生的遇合非常離奇,在我正要葬身沙漠的當兒,遇上鷹爺,從一個無名小卒搖身一變而成頡戛斯的鑄大師,又得如花美眷,到今天與諸位歡聚於鹿望野,若如一場大夢。在我們舉行路祭的一刻,這個感覺更強烈。」

勝渡口中的路祭,指的是他們抵龜茲城前到彩虹夫人等遇襲身亡的地點拜祭。勝渡的話,令龍鷹想起女帝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武曌說這兩句話時,龍心是否真的相信人生是如此呢?對此龍鷹有深刻的體會,實情異常複雜。命運就像汪洋里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浮沉其中,間中會從水裡冒起頭來,看到自己處於浪峰之間,得到清醒的一刻,就像女帝說出這兩句話之際,又或如勝渡人生如夢的強烈感覺。可是浪頭打過來時,會將你完全淹沒,忘掉一切,心不由主地迷失在人生的浪濤里。

當席遙向他說出仙門的事,在那一刻他清醒過來,就像從未到過水麵上活在深海的游魚,從汪洋里冒出頭來,看到習以為常的世界,只是更廣闊天地的部分。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深陷在汪洋里,忘掉曾見過的景象,至乎那種感覺。

方雄廷的聲音傳入耳內道:「今晚特別難得,我從未試過這麼輕鬆寫意,這般的懶洋洋,每當想到我們終於成功了,會打從心底開心起來,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覓難天笑道:「看來除了鷹爺外,誰都沒有返帳里作夢的念頭。對吧!」

眾人起鬨大笑。

龍鷹尷尬的道:「難天也來耍小弟,我的情況叫身不由己。明白嗎?」

各人笑得更厲害了,他們的這群人愈聚愈多,超逾百人,一起狂笑,聲震野原。

龍鷹長身而起,道:「諸位大哥不用理會我,可談談笑笑直至天明。請哩!」

在歡笑聲里,龍鷹返帳去也。

龍鷹隔遠便從花秀美的呼吸,聽到美人兒睡得很甜,顯示她像方雄廷般抵鹿野原後放鬆下來,不用擔心默啜突然而來的報復。

不管城和拿達斯是默啜最後的努力,兇險處猶過於被丹羅度千里追殺,但他們終於度過,安然返回南方,享受到眼前的成果。

他想起因彩虹等而來的仇恨,除遮弩仍逍遙在外,邊遨身首異處,軍上魁信生不如死。但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默啜而非任何人,此人掠奪成性,視其他人為低等民族,始終是中土的大患。而為了對付他,不得不放過遮弩,這也是政治,更是戰略布局,事事須從大局去審時度勢。

他又想起烏素和他的兩位同夥,可惜見不著他們,否則會勸他們返天竺去。

他剛揭開帳門,花秀美醒轉過來,在帳內柔和的燈光下,她更是秀麗至不可方物,獨特的氣質使她和任何美女亦迥然有異,只是沒法形容出來。

龍鷹再生出花秀美是塞外最珍貴資產的動人感覺,因這位沒有男人不想染指的美女,歌舞樂三絕,火候造詣均臻達文化藝術的巔峰至境,本身正是最奪目的異采,沒有花秀美的龜茲會變得黯然無光。

美人兒喜孜孜的坐起來,伺候他寬衣,她身上只有單薄柔軟的貼體絲質內衣,將她曼妙的線條體態盡顯無遺,誘人至極,登時一帳皆春。

自第一次在龜茲城她的舞樂院歡好後,這位歌舞樂大家對他再沒有任何保留,不過她對龍鷹的愛,一如她的舞步般悠揚蕩漾,溫柔婉約,若如在空山靈谷里默默淌流的清泉。

龍鷹笑道:「過去每次都是由小弟為花大家寬衣解帶,只有今次反由花大家伺候我。」

花秀美含羞白他一眼,垂下天鵝般的秀項,將額頭點在他胸膛處,輕輕嘆息。

帳外遠處傳來野火宴的歡笑聲,這裡卻被一種無法言傳的沉寂籠罩。

或許因離別在即,龍鷹這一晚有著特殊的感受,一半的他是抽離地從一個鳥瞰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處境,另一半卻忘情地投入眼前的現實去,無法區分出這兩種真實,又或許他和其他人的最大分別,是戰爭只是暫告一段落。

博真、虎義、管軼夫、桑槐等不用說,打正旗號地去尋歡作樂,享受人生;即使風過庭和覓難天也是回到嬌妻身旁,還打算回南詔探親;方雄廷返瀚海軍接受新任命,勝渡回國繼續當他備受尊崇的鑄大師,精兵旅一眾兄弟則解甲歸田,衣錦還鄉。只有他龍鷹是從一個站頭到另一個站頭去,沒法停下來。周遭的所有人,正活在現今的光明裡,他卻是活在未來的黑暗中,只能期待有朝一天,黑暗會帶來奪目的日出。

龍鷹用手逗起美人兒的下頷,吻她香唇,愛憐的道:「為何不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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