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燕雀,鴻鵠(二)

周遭一片寂靜。

謝淵這番話,表面上是恭維唐安,可實際上卻是想讓他難堪。方才他明明已經睡著了,又怎麼會知道三人說了些什麼呢?

朝堂之間政見不合,大臣們當著君王的面相互使使絆子本無可厚非。可問題在於,唐安乃是大唐的代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下不來台,便不再是關起們來耍小性子的問題了,而是上升到了家國的層面。

老傢伙們紛紛游目四顧,假裝沒聽見。有的心裡暗恨謝淵不分場合不明事理,有的參與了皇宮盛宴,知道二人在發兵與不發兵的問題上有不同見解,大有深意地望向唐安,想要看看他如何破局。

唯有李玉懷著「上國重仁」的思想,惱怒地白了謝淵一眼。但謝淵雙目炯炯地盯著唐安,根本沒有因他責備的目光而收手的意思。

一時間,唐安又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冷落情有些疑惑地看看二人,不明白為何謝淵會對唐安如此不友好。但看在藍海棠的面子上,還是善意的提醒道:「唐大人,薛聰認為『德法相濟、君為臣綱、臣為民效』的觀點,不知道您是否認同呢?」

唐安知道他是在變相的幫助自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著擺擺手道:「民間虛名,不足掛齒。在下胸中這點墨水,實在沒法和幾位才子相提並論,便不在此貽笑大方了。」

謝淵並不買賬,繼續相逼道:「唐侯爺太過謙虛了。據本人所知,您可是到過尼山辯才會,其才學連陸季功夫子都自嘆不如。齊國才子雖然略有才名,卻始終閉門造車。若侯爺肯指點一二,非但學子們會受用匪淺,連我等亦會獲益無窮,還望侯爺不吝賜教才是。」

三位學子受了謝淵慫恿,加之記恨唐安方才的侮辱,一同拱手道:「請侯爺不吝賜教!」

眾人微微詫異,沒想到這位大唐侯爺還去過辯才會,而且連陸老頭兒都不是對手。難道這個在盛會上都能睡著的傢伙,會是個深藏不漏的高手?

話說到這個份上,唐安再也沒有退路可言。鳳之瑤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該怎麼收場。

一退再退,自然不會是唐安的風格。見謝淵如此咄咄逼人,他也不打算再繼續忍讓,乾脆長身而起,微笑著拱拱手,道:「在下實在胸無點墨,和幾位才子有雲泥之別。但國公爺如此苦苦相逼,在下只好厚顏獻醜了。就算在下說的不好,但想以在座諸位容人之雅量,必不會笑話在下,對吧?」

這話說的毫不拐彎抹角,點明了是在謝淵的「逼迫」下不得已而為之。後一句更是陰狠,表面說眾人有「容人之量」,卻連打個瞌睡都要追究到底,這也能算的上「有氣度的泱泱大國」么?

所有人都被唐安說的臉上陣紅陣白,連李玉都是連連咳嗽掩飾尷尬,勉強笑了笑,道:「特使但說無妨,我等洗耳恭聽。」

唐安微笑頷首,背負雙手踱著步子,一連走出去五步。

每一步都牽動著所有人的眼,還有他們的心。他們很想知道,這位來自一個被他們看不起的國度的王侯,如何能在稷下學宮的壓力之下維護大唐的聲望?

冷落情眼帶好奇,想要看看這個奪走藍海棠芳心的男人有何不同之處;鳳之瑤則面帶緊張,小手全都是汗漬。

五步站定。

唐安站直身子,帶著一臉自信地微笑,道:「方才這位趙子聰同學說,德政利民;這位薛子誠同學又說,要兼顧刑罰,是也不是?」

兩名學子臉臭臭的。

「趙聰」善意糾正道:「侯爺,在下趙子誠!」

「薛子誠」同樣道:「侯爺,在下薛聰!」

饒是場合嚴肅,鳳之瑤仍忍不住想笑,趕忙用拇指和食指掐了掐大腿才屏住已經爬上臉頰的笑意,忍的十分辛苦。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唐安咳嗽一聲,繼續道:「我的意思是說——無論德政刑政,真正有利於老百姓的政令才是好的政令。可是三位有沒有考慮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樣的法令才是百姓所樂意接受的呢?換句話說,你們了解他們嗎?」

聽到這個問題,三人都是微微一愣。

如果官宦子弟也算百姓的話,他們當然了解。可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百姓」兩個字到底指的是什麼人。

是那些起早貪黑,為了維持生計而努力營生的人。是那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為精緻菜肴送上原材料的人。是那些吆喝叫賣,被權貴所看不起的人。

這些人是他們所領導、俯視、甚至看不起的人。他們討厭這些人身上的味道,不喜這些人的粗鄙,但卻又口口聲聲要造福他們。

他們怎麼可能了解「百姓」?他們只需要奴役、操控,從他們當中汲取養分,然後虛偽地送上自己得憐憫。

見三人愣住,唐安微微一笑。這個問題實際上有些多餘,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早已有了答案。

「我記得從前聽過一則故事,說有一種鳥,它有著很漂亮的羽毛,能飛向九天之上,它的名字叫做鴻鵠。還有一種鳥,他們很弱小也很難看,只能飛到枝頭那麼高,它叫做麻雀。」

唐安徐徐說著,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憫,不知是憐憫麻雀,還是憐憫鴻鵠?

「鴻鵠很漂亮,人們都很喜歡它。可是因為它飛的太高,所以人們只能仰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變成它,看一看天空中是怎樣的情景。麻雀就不一樣了,它又小又丑,十分的不起眼,沒有人會去在意它、關注它。可是呢,它卻默默地幫助人們。在人們勞作的時候,它哼著輕快的歌謠,讓人們心情愉悅;當豐收的時候,它們進入農田消滅害蟲,讓人們都能有一個好收成。可惜——」

出乎所有人預料,唐安並沒有賣弄文采,而是用最樸實的語言,給所有人講了一則故事。

這便是他的聰明之處。他很清楚,若論起之乎者也,他絕不會是幾位學子的對手。而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是所說所感層次太低,難免被人看輕,以為大唐無人。

既要有立意,也要有深度,還有比寓言故事更合適的么?

果然,無論大臣還是三位學子,無不聽得仔仔細細。他們雖不理解唐安的用意,卻聽得格外用心。他們相信,從一個年輕的王侯嘴裡說出來的故事,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所以,聽唐安話鋒一轉,所有人眉頭都是一皺。

「可惜人們並沒有發現麻雀給予他們的幫助,而是從心底嫌棄這種又小又丑的鳥兒。人們揮舞著鋤頭趕跑了麻雀,可麻雀一走,害蟲們便沒有了天敵,開始肆無忌憚地禍害莊家。而這時,九天之上的鴻鵠察覺到人們遇到了麻煩。但它飛得太高,高到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人們需要它的幫助。它看了看,覺得天邊的彩虹很漂亮,人們肯定很喜歡。所以它便銜著彩虹,來到了人們身邊。」

唐安頓了一頓,看向若有所思的眾人,笑道:「彩虹能幫忙除掉害蟲么?當然不能。人們看著壞在地里的莊家,再看看那雖然漂亮、卻沒有一點實際意義的彩虹欲哭無淚,終於懷念起麻雀的好來。可是麻雀早已遠走,莊家也再難豐收。」

深深吸了一口氣,唐安繼續道:「古人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卻忘記了想一想燕雀的志向何在。如果人人都嚮往著翱翔九天之上,成為那美麗的鴻鵠,那在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努力成為那隻灰撲撲的燕雀了。」

故事講完了,沒有掌聲,大殿內陷入一片落髮可聞的靜。

並非人們忽略了禮儀,而是同時陷入了思考,甚至忘記了鼓掌。

唐安的故事通俗易懂,簡單的令人髮指,可是背後所包含的意義,卻絕非表面這麼簡單。

那些含著金鑰匙一路封侯拜相的人,就如鴻鵠一般,空有美麗的羽毛,卻根本不知道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麼。他們只會讓國家陷入動蕩,百姓民不聊生。或許有的人想要改變這一切,卻發現他們所提倡的根本不是百姓所需要的。

真正為百姓辦實事、安國興邦的有才之士,就要像麻雀一樣,踏踏實實撲下身子深入群眾,了解民間疾苦的人。只有這樣,才能對症下藥,讓潛在的威脅消弭於無形。他們或許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過人的才華,卻是國家中興的中流砥柱。

誰是鴻鵠,誰是燕雀,難道還分辨不出來么?

可問題是,人的立場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便會不同。如果唐安這番話在大唐說出來,說不定會引起不少共鳴。

可惜這裡是齊國。

齊國人盲目的自信和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讓他們帶有與生俱來的頑固,否則也不會步步倒退,發展至今天這副局面。

或許在這些老傢伙眼中,燕雀有功,卻功在一方,真正俯瞰全局的還是鴻鵠。他們不會因為唐安的一番說辭而否定自己,當然也不至於當眾跳出來駁了這位大唐特使的顏面,畢竟人家開頭就說過了,是被逼無奈才發表自己的觀點。只不過那一張張不置可否的老臉,已然說出了他們不以為然的心聲。

只有少數幾個人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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