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代天涯

夜籠罩汴京城,給每個人心頭都蒙上一層絕望的黑。

大營之中,四處回蕩著一片呻吟聲。白天浴血奮戰的漢子們咬緊牙關,有的坐在椅子上,當針線在傷口上來回穿梭縫合時發出低沉的吼聲;有的忍著劇痛,眼睜睜看著大夫用刀子剜開皮肉,將帶著血的箭簇從肉中挑出來,滿頭大汗淋漓。

唐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感覺這畫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他似乎習慣了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習慣了在敵人的絕望中傾聽將士們的歡呼,可是當眼睜睜看到戰爭所帶來的一切,他還是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

四個城門,殲敵萬餘,死傷五千。

這五千人中有別人的丈夫和父親,還白髮蒼蒼的老人唯一的孩子,也有和自己在西域一同患難與共的兄弟袍澤。

從城樓入城的一刻,看著小心翼翼地從家中露出頭來百姓們臉上的驚恐和期許,他忽然很想殺人。

殺了東方遠行!

人心分兩面。他毫不作偽的關懷,同樣贏得了將士們的尊敬。

白天的時候,哪怕戰事最激烈時,他也不曾退後一步,和所有參與守城的將士們同進同退。這和動輒自己在大營之中安逸享受的萬傑產生了巨大的差別。

為將者,甘願身陷險地和袍澤同生共死,這種捨命換來的交情,比什麼都珍貴。

他們開始理解西域軍人的驕傲來自於哪裡了。他們用一條心,一條命,換來了鬍子的潰敗,他們有驕傲的理由。而眼下,自己能否融入到他們之中,挫敗東方遠行的陰謀,迎接屬於大唐禁軍的榮耀?

唐安本想整晚都陪著自己的兵,可是入夜時分,卻收到了一張請帖。請貼上一個醒目的「代」字,揭示了主人的身份。

這個人的邀請,唐安根本沒法拒絕。

紅樓離西玄門並不遠,也是如今仍舊開業的為數不多的酒家。酒家老闆很豪爽,一連開了珍藏已久的五十六壇老酒,並且放出豪言:只要唐軍大獲全勝,大唐官兵隨意飲用!

二樓,聚雅閣。

當唐安趕到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擺滿了好酒好菜。一個帶著一臉溫和笑意的男人站起身來,道:「侯爺,請。」

那人看上去絕不超過四十歲,黝黑而粗糙的皮膚和英俊的五官似乎有些背道而馳,但是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明亮。

他有著大唐軍人能體現出來的最優秀的特質:剛毅、魁梧、不怒自威。挺拔的脊樑暗合他絕不屈服的個性,正是這種天性使然,才使得他被老皇帝選中,於十三年前單槍匹馬遠赴大漠,一直過著比地獄還要艱苦的生活。

他是十三年前的大唐年青一代第一人,代家的天之驕子——代天涯。

唐安對他並不陌生。因為前些天秦天利用了自己,當著整個京城的面揭露了東方遠行的陰謀。作為回報,秦天讓他接觸到了大唐最為核心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發動者,就是代天涯。

對於代天涯的態度,唐安心中頗為不滿:「代將軍,大戰剛剛結束,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代天涯自顧坐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作為一個軍人,無數英雄慷慨赴義,我似乎應該哭才對。可是對於大唐,這卻是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呵呵,好消息……」唐安一臉落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啊,這該死的計畫是老子想出來的,這他媽確實是個好消息!」

代天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苦,嘆道:「戰爭就是這樣,沒有犧牲,哪來的勝利?這都是無可奈何而已,你又何必自責?」

「我沒有自責,我只是不滿意你的態度。」唐安抬頭道,「那些死去的戰士們,他們值得我們尊重,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我們都該獻上最崇高的敬意。」

代天涯臉上的笑容收斂,默默端起酒杯:「我為剛才的言行道歉。」

代天涯這句話一點也不摻假,但所謂的「道歉」,還有很大程度是因為唐安。

來到京城之前,他就聽到了很多關於唐安的風評。來自坊間的流傳更多的是關於他的風流韻事,而行伍之間的消息卻少之又少。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有一支部隊潛入了西域,攪得整個東疆地區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讓鐵勒第一後起之秀莫凌圖顏面掃地。

這支部隊的領袖,名字叫做唐安。

代天涯離開了京城十三年,可是他的心卻從未走遠。他始終覺得自己當年的成就無可超越,這是對自己實力的信心。若非如此,先皇也不會將「保存龍脈」的艱巨任務交給自己。

唐安,是第一個打破自己記錄的人。

他佩服唐安的所作所為,卻也摻雜著一點嫉妒。可當他被皇上引薦給唐安時,卻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早在叛亂開始時,皇上就在秘密布局。但是唐安一個沒打過幾天仗的人,卻提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提議。

這個提議,讓他對唐安的態度徹底發生了改變。

「不必道歉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喝酒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現在我卻沒這個時間。代大哥有話直說,今次找小弟有何貴幹?」唐安發問,引回代天涯的思緒。

「好,愛兵如子,看來聖上讓侯爺從軍,乃是最正確的選擇。」代天涯飲一杯酒,神色認真道:「我觀今天戰事,情況很不樂觀。你親自下令讓東方遠行僅剩的兒子死於非命,東方家族無後,徹底激起了他的殺心。而且那老傢伙實在太老了,失去了讓東方家登上九五之尊的信念支撐,怕是他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在他死之前,他一定想要坐一坐那張龍椅,填補他一生的遺憾。所以——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攻陷汴京城,接下來的戰爭,只會越來越艱苦。」

唐安道:「他越是這樣,豈非正合我們心意么?關門打狗可就是代將軍你的任務了。」

代天涯表情嚴肅,道:「第一,我帶回來的人馬有限,沒法應對太多敵人。第二,汴京城太大,我需要時間布局。」

「需要多久?」

「最少也要十天時間。」

「十天……」唐安喃喃念叨著,忽然站起身來,道:「可以,我就算拼了性命,也會擋他們十天!」

代天涯也站起身來,正色道:「唐侯爺,這十天關乎國運,代某替大唐萬千百姓,感謝侯爺大恩!」

「不必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說完這句話,唐安轉身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出去兩步,卻又頓住步子:「我聽說,代價棄官之後從商,皇上因為殺了你這個『代家百年來最出類拔萃的天才』,覺得內心『愧疚萬分』,於是就把整個大唐漕運和陸運的買賣都給了你們,是不是?」

代天涯微微錯愕,如實道:「確有此事。」

「那麼,戰爭結束以後,我希望你能多拿出點銀子給死去將士的親人。銀子難買人命,可是如果能讓他們的父母妻兒生活的好一點,也算是對我們所犯罪孽的一種救贖吧。」

唐安說著,閃身出了屋子。只餘下代天涯一個人在屋子裡發證,喃喃自語道:「皇上怎麼會看中一個如此心軟的人?不過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讓我感到欽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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