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五)

漆黑的夜空猶如深不見底的夢魘。

燈火如晝的靈武縣城正在渡過又一個不眠之夜。

懷遠、安靜兩座縣城已經被定難軍攻克,湧進靈武縣城的不僅有從兩地南撤的守軍,還有逃難而至的兩縣百姓,一時間靈武縣城人滿為患。

這是壞事也是好事,靈武縣在即將遭受數萬賊軍合圍時,本身的守備力量和持續守城力量,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補充。然而這也意味著,定難軍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從背後出擊防備河西賊軍的高審思。

百餘騎在城中集結,馬嘶聲聲,將士們摸著馬頭安撫,輕聲與它們說話,如同情人低語,躁動的戰馬便沉靜下來。這百騎身後,有許多步卒將士正匯聚過來,街上人來人往,不止有軍士、青壯,還有為傷者處理簡單傷口的醫者。

吳春負了傷,正在街邊包紮傷口,吳生在他面前站了片刻,見傷勢不太重,稍稍放下了心,默然了片刻,他從懷裡掏出那一紅一白的兩封書信,遞給臉色略顯蒼白,面上大汗淋漓的吳春,「今夜我要出城而戰……這兩封家書,還是伍長拿著吧。」

「你要出城?」吳春怔了怔。懷遠、安靜縣城被定難軍攻克後,靈武縣就派了游騎去通知在西南把守邊關的高審思,入夜前城中剛接到消息,定難軍已經遣軍南下,軍情緊急,柴克宏決定從靈武縣派遣五百步騎出城,力求追上並拖住南下的定難軍一段時間,給高審思贏得安然撤退的時機,否則,一旦高審思陷入被兩面合圍的境地,無法率領部曲退回靈州一線,往下靈州要面對河西軍與定難軍的合力進攻,兵力就太少了。

南下的定難軍多達數千人,五百步騎輕裝簡行,的確能夠追趕得上,但這也意味著這五百人的戰役會十分艱難,並且處境將會極度危險,說九死一生都是輕的。

吳春恰逢此時受了傷,不在出城將士名單中,吳生將那兩封家書交給吳春,的確是明智之舉。

只是這個明智之舉,來得太沉重了些,吳春接過書信,感覺到如有千鈞之重,喉嚨一時艱澀至極,不知該作何言,好半晌,吳春握緊書信,艱難道:「誰領軍?」

「劉仁贍將軍。」吳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吳春想要問甚麼,「若能歸來,再與伍長並肩殺敵,若是不能歸來……烈士陵園的軍功碑上,也會有吳生這個名字……來年阿爺見了,也會臉上有光,我就沒甚麼好遺憾的……」

言罷,吳生向吳春用力行了一個軍禮。

便縱有再多言語再多情緒,也都在這個軍禮之中道盡了。

乾淨利落的轉身,吳生朝正在集結的方陣趕去。

吳春站起身,目送吳生匯入方陣中,又看著方陣口銜枚、馬裹蹄,心頭涌動著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如今從各方面看,都已經格外精銳的士卒,數月前剛進軍營時,是怎樣一副嫩頭嫩腦的模樣——彼時他還懷揣著幾本書冊,只是那幾本早已被他翻爛的書冊,自打他進了軍營後就再也沒機會動過。

「吳哥兒,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吳春輕聲呢喃。

不時,東城門洞開,策應部曲先行衝殺出城;兩刻後,南城門洞開,五百步騎悄然潛行。

直到最後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門,先前正在協助軍醫給傷員包紮傷口的玉娘,才聞訊趕來,火光昏黃的光亮下,她滿頭細汗,在街口拚命張望,卻註定再也看不到那個出城的人。

從出城到成功進入荒野,吳生感到如過幾度春秋,好在剛從懷遠、安靜南下的定難軍大隊人馬,還不曾將包圍圈完全合攏,這才給了五百步騎渾水摸魚的機會,零星交戰是不可避免的,萬幸沒有鬧出大動靜。

按照事先規劃的路線南奔,五百步騎速度很快,既然是精心挑選的士卒,當然不會有夜盲症者濫竽充數,明月高懸,清輝灑落甲胄,無邊無際的田野已無人煙,曠野將這五百步騎襯托得既如鬼魅,又如天兵。

領兵的劉仁贍,自然就是昔年吳國常州刺史劉金之子,本身是良將,又職司駐守靈武縣,對縣內道路早已爛熟於胸,比鄉導還要鄉導,此時雖然抹黑趕路,倒也不用擔心把部曲帶岔了路。

吳生奔行在隊列中,只能隨著隊伍前行,並不能左右觀望到多大的東西,事實上他也不曾左顧右盼,嘴裡咬著木枝久了,有些僵硬發麻,唾液都要滴下來,不過這跟即將到來的惡戰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雖然不是領兵將領,如今的吳生卻也知曉,五百步騎要拖住數千賊軍,戰法很重要,藉助夜裡視線不佳的條件大張旗鼓大造聲勢,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後如何區處,尤其是野外定難軍聞訊趕來之後如何應對,便是大問題。

遙遠的黑暗天際划過一道流星,剎那間的光彩絢麗奪目,氣勢滂沱的軌跡似乎觸手可及。

軍令傳下:已發現賊軍蹤跡,所有將士備戰。

隊列中的吳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難軍的火把,前後左右皆盡同袍而已,他握緊了橫刀,又鬆開,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複正常,眼神變得凌厲之後,卻再也沒有緩和下來。將士們的腳步聲響在耳畔,傳遞著一種刻意放輕的壓抑感,那聲音甚至不如呼吸聲來得響亮。

吳生暗自尋思:戰機緊迫,賊軍也在夜裡行軍,只不過定然各自舉著火把,對方有數千將士,火把前後相接必如龍蛇。與勢若江河的賊軍相比,己方不過就是一條大魚罷了。

邊地初秋,夜晚已經涼得厲害,這方曠野沒有茂密森林,有的不過是荒草灌木,還頗為稀疏,地勢的高低起伏大多都在數尺範圍內,沒有可供依託布陣的山巒,行軍途中的密林總是讓人心生警惕,而眼前毫無遮掩的四野卻更加讓人感到不安,夜風的吹拂聲里夾雜了沙土,如同野狼在低聲嗚咽,頭頂星密月圓,清輝灑落千里,看似寧和沉靜的夜幕中,不知何時就會躍出不可預知的危險,而將士們無從躲避。

悠忽間,馬蹄聲敲碎了吳生心頭的思緒,大地從沉睡中突然驚醒,心跳的律動變得急促,吳生望不到陣前的情景,卻知道這是馬軍和前陣將士已經出動,他再度緊握了一下手中的橫刀,昔日大戰的場面在腦海中走馬觀花般閃過,於寂靜無聲中,他聽到了金戈鐵馬。

交戰聲來的比吳生預想的要晚,動靜也比吳生預想得要大,漫山遍野都是號角聲與鼓聲,火把在各處亂舞,彷彿四面八方都有數不盡的袍澤,吳生不知道劉仁贍是怎樣布置的兵力,可以鬧騰出這樣大的動靜,他能夠猜想到的,只有馬軍迂迴到了各處,在各方搖旗吶喊而已。

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山呼海嘯般的喧鬧聲瀰漫了前方的曠野,喝罵聲呼喊聲驚叫聲不一而足,亂糟糟如同一鍋沸粥,吳生知道那是定難軍亂了。

雜亂聲大的如同要將人淹沒,吳生這才知道,他們距離定難軍竟然已經這樣近。轉過一道彎,他看見了不遠處的定難軍將士,燈火通明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在奔走在張望在駐足,陣型正在要變未變之際,彼時吳生心生寒意,對方少說也超過了三千之眾。

「眾將士聽令:殺上前去!」

劉仁贍不知何時已經轉了回來,又或許他從未遠離,吳生看到他策馬在陣前行過,高高舉起手中的丈八長槊,威風凜凜又分外悲壯,在月光下還有一股說不清的懾人魄力。

吳生隨同隊列奔殺向前,沖向近在咫尺的定難軍。

亂起來的定難軍給了朔方軍可乘之機,對方也不知道朔方軍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是否落入了朔方軍的埋伏,被夜襲的一方本就處於絕對被動地位,更何況,在這方天地下的百里戰場上,靈武縣一線守卒、高審思部曲、靈州援軍,都是定難軍需要面對的挑戰,勝負未分之時,誰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陰謀陷阱,誰也不知道對方事先是否有布置,當下是否有後手。

每一場戰鬥,都是把戰爭的未知化為已知。

而要得到答案,則需付出代價。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難軍人群前,吳生與身旁同袍一樣,微弓身軀,在跑動中端起旅臂短弩,置於眼前,瞄準眼前的定難軍將士,扣動扳機,利矢飛射而去,釘入一個個面色或惶恐或驚駭或憤怒,但還來不及有嚴密防備的定難軍將士身體。

火光下,吳生看到自己的弩矢準確洞穿了一個定難軍士卒的面門,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下,他清晰看到對方的腦袋猛地相候一昂,帶動這個身子向後栽倒。在這一陣近距離弩矢齊射下,風吹草低,定難軍倒下了一排士卒,露出他們身後神色更加驚慌的袍澤。

保持目光平視,吳生準確將短弩掛回腰間,順勢拔出橫刀,雙手緊握,做完這些動作,已經奔到定難軍人群前,他腳步往前重重一踏,吐氣開聲,橫刀劈斬而下,面前的定難軍舉刀格擋,卻沒能擋住橫刀的劈斬之勢,當橫刀斬在對方肩上時,吳生如早有預料一般,後腳已經踹出,正中對方小腹,趁著對方後退的空檔,殺人技愈發嫻熟的吳生,在間不容髮之際,欺身而進,將橫刀捅進了對方腹腔,刀鋒刺破甲胄入體的瞬間,經歷了從滯澀到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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