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90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四)

賀蘭山東麓三百餘里的廣袤大地上,暮色猶如一層薄紗,從東天輕輕落了下來。

西天外有一抹晚霞格外妖艷,像是縈繞在人心頭的美夢,遙不可及。

沃野百里的懷遠縣境內,有一座毫不起眼的村落,孤零零的在夕陽下向晚。

錦繡山河一萬里,不及炊煙裊裊起。

天下太平少流離,因見有人把門依。

——這些,都與這座普通的村落無關。

村頭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在一棵綠蔭如蓋的老樹前,灼燒著夏末沉靜的日暮。

二十來騎散布在篝火周圍,有的警戒四周,更多的是舉著馬刀嗷嗷叫喚,策馬緩緩迴轉。

閃動的火焰,將地上大灘大灘的血跡映照得分外刺眼,流動的鮮血浸濕了泥土,也帶走了一個人所有的歲月,躺在地上的屍體死氣沉沉,唯有瞪大的雙目在訴說不甘與憤怒。

有人在嚎哭,哭聲是日暮里最令人揪心的聲響。這聲音如此悲涼絕望,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日暮使人愁,日暮里的哭聲叫人肝腸寸斷。

圍著老樹樹榦,綁著三名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淚水與汗水讓凌亂的長髮貼在臉上,麻衫碎花裙上粘著泥土與血污,她們掙扎得賣力,卻無法靠近死去的親人半分。

幾人党項人哈哈大笑著,揮舞著帶血的馬刀,欣賞地上慘絕人寰的戰果,也不時伸手戲弄那三名快要哭斷氣的小娘子。

懷遠縣,是賀蘭山東麓南部三縣中,最靠近北部定遠城一線的縣邑,定遠城戰事持續了四十來日,大股小股的定難軍馬軍滲透南下,早已不是甚麼稀罕事。燒殺搶掠是馬上民族的拿手好戲,悍勇輕死的他們不懼怕自身死亡,同樣也輕視他人的生命。

懷遠縣和其南的安靜、靈武兩縣,早在月前就已下令,收攏各地百姓到縣城暫避,但總有一些顧念幾間陋室、三畝薄田的百姓,走得不是那麼乾脆及時。

篝火前有數個支架,上面烤著從村裡搶來的豬羊,坐在中間的党項人是個百夫長,生得醜陋不堪且滿臉鬍渣,吃飽喝足之餘,他隨手抹了一把滿嘴的油膩,往西天看了一眼,見夕陽已經落到賀蘭山另一側,日暮愈顯低沉,便站起身向那被綁著的三名小娘子走去,桀桀的笑聲讓他面色愈發猙獰,周圍的党項人自然知道百夫長意欲何為,無不舉刀嗷嗷叫著起鬨。

百夫長低著腦袋圍著老樹轉了一圈,最終在容貌最為清秀的小娘子面前停下腳步,雙手去解腰帶的時候,目光中的火熱與貪婪猶如岩漿。

其餘的党項人都緊緊盯著百夫長,好等他完事後搶先一步撲上去,享用面前的美餐。

日暮籠罩的大地,已是一片青黑之色,所有的党項人都在亟待狂歡的最後盛宴。他們太過急切,也太過大意,他們半日都未碰到一個朔方軍,便以為無人會來打攪他們的雅興,殊不知黑夜永遠與殺機共舞。

當利箭劃破暮色,穿透外圍數名党項人的背心時,凄厲的慘叫聲是那樣不合時宜,而踩碎流年的鐵血將士,已經緊握冰冷的利刃,從四面衝殺出來。

嚎叫與驚呼中,党項人亂作一團,當中的百夫長褲子剛褪下,還沒來得及提槍上陣,悠忽間,一名甲胄覆血的年輕朔方軍將士,躍上不遠處的一個土堆,挽弓如滿月,一矢射來,正中百夫長的咽喉。

百夫長咽喉里涌動的桀桀聲再也不是獰笑,而是垂死的掙扎,他無力的跪倒在地上,跪在滿地屍首面前,跪在三名眼中充滿驚喜、慶幸與悲哀之色的女子面前,漸漸沒了聲息。

二十多名党項人,或想反擊,或想上馬而逃,但在飽經血火的百餘朔方軍精銳圍攻下,無一不是身首異處。

也不知是哪個党項人,撞翻了篝火,屍體在大火中化為焦炭。

柴克宏望著滿地的百姓屍體,憤怒猶如蚯蚓,爬滿了他的臉龐,手持弓箭的吳春走過來,跟他稟報道:「村裡村外,已無賊軍活口。」

柴克宏看向那撲在死屍上痛哭的三個小娘子,咬了咬牙,「帶她們走!」

從定遠城突圍時,柴克宏身後尚有兩百人,如今好不容易擺脫定難軍追兵進入懷遠縣地界,兩百人已經只剩下三分之二,他無法在此多作停留,定難軍的大股追兵很可能尾隨而至。

……

吳生再度醒來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遼闊無邊的藍天白雲,雖然太陽並未當頭,他仍舊覺得刺眼,手動了動,兩邊空無一物,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躺在擔架上,這讓他心頭一喜,不用再被吳春綁在背後策馬飛奔,這說明他們已經進入安全地域,掙扎著抬起上身,入目是熟悉的朔方軍甲士,大部分策馬而行。劫後餘生的喜悅還不及讓他叫出吳春的名字,周身的傷口就傳來一陣陣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耳畔傳來一個喜悅的聲音,清脆得猶如枝頭黃鸝,帶著幾分雀躍,吳生心頭一片疑惑,那分明是小娘子才會有的聲音,隊伍中何時有小娘子了?他轉頭去看,就見到一張雖然憔悴,頭髮凌亂略顯狼狽,但清秀可人的小臉,吳生沒有見過江南春水,但這張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清秀臉龐,也唯有江南春水可以比擬。

小娘子的驚呼引來了吳春,他那張愈發消瘦、但雙目愈發有神的剛毅臉龐,出現在吳生的視野里,滿是喜色,「好小子,還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好樣的!」

吳生腦袋上纏了一大圈布條,聞言勉強笑了笑,「我等身在何處?」

「到靈武縣地界了。」吳春在擔架旁邊走邊說,悲喜兩種神色在他臉上糾纏,讓他看起來倍顯滄桑,「賊軍已經打到了懷遠縣,南部三縣的兵馬已經動了起來,懷遠、安靜、靈武就如定遠、崇岡、新堡一樣,三城相互援引,要抵擋賊軍一段時日。」

吳生默然,他雖然是讀書人出身,平日里對大勢很上心,但到底只是一介小卒,所知有限,吳春知他心中所想,便繼續道:「聽柴將軍說,賀蘭山東麓三百餘里的防線,北部定遠三城,南部就是靈武三縣,如今定遠三城已破,大軍接下來就要戮力防守南部三縣。若是南部失守,不僅在西南與河西賊軍作戰的高審思將軍腹背受敵,靈州也會完全暴露在賊軍威脅之下,失去賀蘭山東麓的屏障,賊軍就能從西、北、東三面進軍靈州,分進合擊,靈州也就難守了。」

吳生問道:「高將軍守得住西南否?」

吳春尋思著道:「靈州邊防,防西不防東,定遠城防線是依賀蘭山所設,此番之所以潰敗的這樣快,說到底還是賊軍從東面而來,我軍被避實就虛了。西南則不同,高將軍依靠的是完整的邊關防線,他本身又極度善守,河西賊軍要破關而入,沒有那樣簡單。」

說到這,吳春不禁苦笑道:「但是靈武三縣能守多久,實在是無法料知。」

兩人說了一陣話,吳春見吳生面色不是太好,也沒打算說太多,叮囑他好生歇著便是,「定遠城戰事慘烈,將士十不餘一,此番突圍之後,柴將軍已經接到軍令,所有人馬返回靈州休整,靈武三縣的戰事,節使自有安排。」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定遠城的將士歷經慘戰,死傷已經不能用慘重來形容,眼前的這百餘人都是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此番不可能還協防靈武三縣,若是如此,豈非是要每個人都戰死才肯罷休?慈不掌兵也不是這個說法,軍中將帥不會下達這樣絕情無道的軍令。

吳春重新上馬後,吳生見先前出聲的清秀小娘子還隨行在擔架旁,微低著頭微抿著唇,長發雖然凌亂但也很好看,談不上姿色絕艷,只能算個中上,但也足以吸引吳生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了。

小娘子見吳生看過來,不等吳生髮問,連忙解釋道:「是將軍讓奴一路照料郎君……」語速很快,像是有人追趕著,話未說完,已是小臉紅撲撲的。

吳生到底是讀書人,也見過一些世面,沒有小娘子緊張局促,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舌頭動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多謝小娘子……小娘子如何稱呼?」

「叫奴玉娘便可。」

「嗯……小娘子是哪裡人氏?」

「家在靈武縣,阿爺是郎中,開有一間藥鋪,眼下是收藥材的時候,阿爺卻忽然病了,奴這才斗膽和一位鄉人去懷遠縣收葯,不料遭逢此禍……幸賴將軍相救……」

「……我並沒有做甚麼。」

「那也一樣的,奴心裡感謝將軍呢!」

「……別叫將軍,我只是個小卒。」

「哦……」

雖然對話並不太新奇,甚至有些略顯尷尬,但好歹說上話了,邊地兒女性子豪烈一些,沒有太多羞怯,加之眼前算是共患難一遭,開了這樣一個頭後,兩人漸漸熟悉起來,距離拉近不少,言談也就多了,不過玉娘照顧吳生的傷勢,一個勁兒叮囑他好些休息,並不與他說太多閑話。

吳生原本以為可以安穩回到靈州,不料在靈武縣城暫歇一夜後,就接到一份緊急軍情,吳生回靈州也就成了奢望。原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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