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90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十三)

洛陽。

深夏時節,雨水充足,雖說洛陽位在秦嶺之北,一年的降水量與淮南不可同日而語,但也並不缺少大雨連綿的時候。

此番這場大雨,持續了整整三日,洛陽城中縱橫如棋盤的街、坊,盡皆罩在望不到邊際的雨幕中。雨落屋檐濺如花,雨落石階脆如琴,走在雨中的撐傘人,自然別有一股行者壯氣。

第三日的時候,大雨未見其小,午後之時反而驟然加大,遂成暴雨之勢,天色為之一黯,本就行人不多的街道,更顯乾淨。

從皇宮向南延伸到南城門的定鼎門大街,百步之寬的街面上幾無一人,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街中央的御道上,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兩端的南北向大道,則是泥濘不堪。

一架無論從大小還是從裝飾上看,都顯得普通至極的馬車,在定鼎門大街上面北疾行,蓑衣斗笠的車夫揚起手中的馬鞭,一下下揚起又一下下落下,馬鞭揮動與拍打的聲音,堙沒在巨大的雨聲中。雨落馬身,濺起的水花連接成線,駿馬的肌肉在此刻纖毫畢現,伴隨著有力的奔進動作,馬蹄在大街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凹形深印。

悠忽間,因李從璟而提早出現的鐵質馬掌,踩踏在磚石御道上,響起清脆而急促的聲音,一騎信使從馬車旁飛奔而過,兩馬並頭而進的剎那間,斗笠從信使身上飛離,在空中轉了兩圈,落在泥濘的街道上。

馬車的帘子被撩開,風雨瞬間湧入,灌在蘇逢吉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他望了那騎信使一眼,放下窗帘,撩開前簾,沉聲對馬夫道:「停下。」

話剛說完,不由咳嗽兩聲,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尚在病中的蘇逢吉,緩緩將馬車停在道邊。

「解下車套。」蘇逢吉讓馬夫將斗笠蓑衣脫下,換他自己穿上,就準備去騎馬。

「明公,你大病在身,怎能暴露在雨中?」車夫大急。

蘇逢吉沒有理會車夫的阻攔,下車的時候身子晃了晃,腳步有些虛浮,但神色格外堅毅,「我病了已有數日,若非大事,陛下不會在此時急召。若我眼力沒錯,方才過去的那騎,乃是北邊來的軍使,此番必有重大軍情……」

說完這些話,蘇逢吉在車夫的攙扶下攀上馬背,當下不再多言,在雨中揚鞭而去。車夫怔怔望著身子在馬背上左右搖晃的蘇逢吉,真擔心他會摔下來。

雨中的定鼎門大街更顯寬闊浩遠,大街兩側的參天樹木鬱鬱蔥蔥,隱入雨幕中的蘇逢吉如同滄海一粟,渺小的不值一提。車夫是名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他望著蘇逢吉漸漸看不清的背影,耳畔雨聲如鼓聲,此時此刻,他竟然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乘風破浪的意味。

車夫是名再尋常不過的唐人,蘇逢吉亦復如是,然而此情此景,置身巍峨神都的寬闊大街上,望著遠處依稀可辨的雄偉皇城城門,還有那高聳入雲的大明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縈繞在車夫心頭,揮之不去。

這是一個屬於唐人的時代,縱然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

蘇逢吉趕到崇文殿後,被安排前往側殿等候,在走廊上抖了抖雨水,解下蓑衣交給侍者,地上一連串腳印濕漉漉的,脫了鞋子進入殿中,蘇逢吉發現蘇禹珪、張一樓也在,不僅如此,連久不曾碰面的江文蔚、張易、朱元這些後輩也出現了。

不同於長興二年的進士三甲,還只能稱為後起之秀,蘇逢吉、蘇禹珪、張一樓這些天成二年士子中的執牛耳者,如今在朝堂中都已執政一方獨當一面。判度支的蘇逢吉,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財政大臣,能聚財會花錢,每日里經手的錢財難以計數,便是行省的布政使見了面,也要笑臉相迎,以期遊說朝廷能往本省多投入一兩分財政力量。如何讓國庫更加充盈,便是蘇逢吉的最大職責,地位與三司使孰輕孰重還不好說。

判刑部的蘇禹珪,是大唐法治天下的掌劍人,在朝則修繕律法完善法典,巡視行省州縣則讓地方官吏如履薄冰,秩序再惡劣、盜賊流氓再多、官吏貪贓枉法再嚴重的地方,只要他去巡視一趟,勢必風氣一清法度儼然。蘇禹珪的志向,便是為朝廷建立一套無所不包的完備法典,使得治國之道變為依法治天下,其人被某些官吏私下稱為「今之商君」——秦以法治國,漢朝開創了外儒內法的治國之術,往後雖有多番波折,但總歸是主流,到了本朝自不必說,有人將蘇禹珪比之為衛鞅,可見蘇禹珪的份量。

張一樓則更不必多言,雖說「二蘇」成名的早期,他還默默無聞,但他作為李從璟出鎮幽州時的舊人,雖然沒有當年「四大才子」莫離、王朴、衛道、杜千書那般名氣大,但總歸不會差給後來的桑維翰等人,在如今「四大才子」、費高章、趙鐘鳴等幽州舊人身居要職,「幽州派」官吏被朝廷大加重用的情況下,張一樓在被馮道、任圜看中後,歷任六部中數部之職,如今更是在中書門下兩省行走,此情此景,其人已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諸相人選,至於往後到底是成為執政宰相,還是那承擔副相職責的參知政事,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朝堂上的明眼人大多知曉,明宗一朝,中樞以馮道、任圜、安重誨、李琪等人為核心,四相執政甚至是五相當朝,都是常態,這還不算那些被加封了「同平章事」職銜,而實際上並不執政的朝野顯貴,這種以多人為宰相,實際上弱化宰相權柄,集權於皇帝手中的體制,是庄宗、明宗時期天下分裂、藩鎮林立的大勢所決定的,無論好壞,到了當今皇帝臨朝、天下一統的時期,已經不再適用,不止是那些袞袞諸公明白,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也都知曉,在李琪等人不是位列三公,就是加封僕射的情況下,老宰相們在收穫尊榮的同時,實際上已經退居二線,騰出來的實權實位,交到昔日秦王府的官吏手中,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王府官吏接收權柄,不僅是當今皇帝握緊帝國權力的標誌,也是因為,作為自家「老人」,皇帝對這些人的才華品性都知根知底,用起來順手,而這些人久事皇帝,也更能體會皇帝種種政策的用心,落實各種政策就會更加妥當,如此才有「政通人和」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李從璟順勢將數相執政的局面,改革為一相執政副相輔佐,三司使、樞密使分權的體制,可謂是順水推舟。

眼下馮道雖然仍是宰相,但實際上不過是權力交接的過渡時期罷了,等到出海的莫離歸來,無論是資歷還是功勞,他都是宰相的不二人選,馮道雖然有才,但老人不退位,新人難出頭,對皇帝而言,誰更有才,誰就更適合宰相這個位置,畢竟眼下的大唐,宰相只有一個。

大唐朝堂上的新人換舊人,是權力交接的題中應有之意,明宗舊臣退居二線後,權力將轉移到昔日秦王府官吏手中,而秦王府的官吏,又以李從璟出鎮幽州時培養的班底為中流砥柱,故而朝堂上才會出現「幽州派」官吏當道的局面。從順序上講,在這之後,才是天成、長興年間冒頭的士子佼佼者們真正上位的時機,眼下「二蘇一張」執掌一方權柄的局面,則體現出在當今大唐皇帝眼中,秦王府的舊有官吏,並不能完全滿足眼下大唐對人才的需求。

甚麼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遵從權力交接的順序,讓新人早出頭,這就是。

眾人見禮的時候,江文蔚、朱元、張易等年輕一輩執禮甚恭,畢竟他們面對的是大名鼎鼎的「二蘇」之一,雖然他們自身也都屢有功勛,但卻沒有驕傲拿大的道理。

窗外大雨淋漓,蘇逢吉剛從雨中來,雖然披了蓑衣斗笠,身上仍是不可避免沾染了雨水,尤其袖口和褲腳濕了一大塊,涼意從腳底直往頭上冒,好在殿中供應熱茶,蘇逢吉坐下後一碗熱湯下肚,倒也不覺得涼了。蘇禹珪仍然是寡言少語的模樣,五官中正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難得的是不顯得呆板冷硬,平素負責暖場,尤其是在二蘇相互吹鼻子瞪眼時和稀泥的張一樓,今日言語也是不多,原本蘇逢吉才是話最多的那個,不過自打見到蘇禹珪和張一樓,他就知道先前在大街上的猜測沒有錯,眼下皇帝將他們這三個職司互不交叉的人匯在一塊兒召見,定然是有大事,眼下也沒有耍嘴皮子的興緻。

忽的,正殿傳來拍案的聲音,接著便響起皇帝的怒喝聲,蘇逢吉等人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沒多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官員縮著脖子從門口走過。

望著那縮頭縮尾的官員,張一樓輕嘆道:「今日的第三個了。」

蘇逢吉壓低聲音問道:「平素難得見到陛下發怒,今兒這是怎麼了?」

門外的屋檐滴水成串,經年累月,在磚石上砸出一個個小凹坑,張一樓收回目光,「陛下發怒與否,跟心性無關,而是看有無發怒的必要。就像眼下,陛下不發怒,某些人就不知道陛下對他們痛恨到了極點,陛下不發怒,他們就不知道陛下出兵的決心。」

蘇逢吉沉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勸諫陛下不出兵?」

見蘇逢吉露出不可理解與無法置信之色,蘇禹珪冷笑道:「敵兵壓境,邊患再起,某些人狼心野心,罔顧國法,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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