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89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能得幾人見州城(二)

賀蘭山東麓,北至定遠城北,南至靈武縣南,是一處長達三百餘里、寬過五十里的南北狹長平地,既然是平地,黃河水流也不會湍急,定難軍部曲並及夏州党項人精騎,意圖從定遠城一帶渡河,難度就不至於太大。

夜晚的黃河之畔一片靜謐,西岸上卻已亮起許多火把,彼此可以望見,那是士卒在巡邏。河岸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會有堆積起來的乾柴,不過這可不是用來取暖的篝火,而是示警用的火堆。

為了防備定難軍趁夜渡河,朔方軍的防備格外用心,在烽燧之外另置篝火,就是為了及時傳遞軍情。

除卻巡邏的游騎,還有以都為單位的步卒,也在各處警戒,以備在發現定難軍行蹤後,可以第一時間趕到戰場,阻攔對方登岸,撐到大隊人馬趕來。

定遠城、崇岡鎮、新堡三城,彼此距離不遠,相互之間又呈三角形態,賀蘭山東麓三百里平地的北部防線,就是以定遠城為中心,崇岡鎮、新堡為依託,三者緊密相連。

一伍步卒,此時正高舉火把,在河畔巡邏。

時年不到二十歲的吳生,是朔方軍的一名普通士卒,生長於靈州,從軍後就被安排在定遠城戍衛,至今還沒經歷過戰事,卻有一股虎頭虎腦的氣質。

眼下正是夏日時節,夜裡河風清涼,可以很好驅散一些燥熱,這對身著甲胄、走一段路就會滿身汗水的士卒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

「伍長,這幾百步的路程,我們來來回回也走了不下十來遍,可沒看見河面上有什麼動靜啊,這賊人今夜怕是不會來了吧?」歇腳的時候,吳生問身旁的伍長,那是他的同鄉,喚作吳春。

伍長吳春比吳生年紀稍大一些,不過也大不了多少,但卻是個從軍兩年,經歷過好幾回戰事的老卒,生得身材勻稱、氣質精悍,他在黑夜中眺望江面,聲音略顯低沉:

「為應對定難賊軍,這回節使增援了千名將士過來,加上定遠、崇岡、新堡原有的兵力,已經超過三千之數,這在往先是從未有過的事。若非軍情緊急、賊軍勢眾,節使焉能抽調防備河西的兵馬,投入到定遠城來?定遠、沖崗、新堡三城雖然不是紙糊的,但要抗拒賊軍數萬兵馬,談何容易。賊軍若是不出現也就罷了,一旦出現,必是大戰驟起,黃河天塹就是我們防備賊軍最有力的屏障,若是不能把賊軍拒之河外,往下的戰事可是不好打。」

吳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讓吳春說了這般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擾擾頭,「我倒不是懈怠,我還怕賊軍不來呢!」

吳春回頭看了他一眼,「嗯?」

邊地漢子生性豪爽,吳生見吳春望過來,也沒有藏著掖著,嘿然笑道:「我早就想上戰場了,不上陣殺賊,怎能像伍長一樣,立軍功被授官職?」

吳春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聞言冷聲道:「雖說屁大個伍長還算不上官職,卻也不是輕易就能得來,沒拼過命,沒經歷過生死之境,莫說立功受賞,要在戰場上活下去都難。」

吳生嘿嘿笑道:「但是立了功,有了官職,身份可就不一樣了,別的不說,消息傳回村裡,我阿爺臉上也有光彩不是?」

聽了吳生這話,吳春的神情有所波動,既然是同鄉,對吳生的情況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頓了頓,吳春道:「你阿爺……如今還是日日飲酒?」

吳生又習慣性的擾擾頭,「他那個性子,不讓他飲酒,那還不等於要了他的命?以前他在軍中的時候,不大不小也是個隊正,依照他平日里自己的嘮叨,那也是手刃了近十個蠻子,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才有的榮耀。只是沒想到,一次飲酒誤事,從馬背上摔下來,折了腿,又正好碰到節使裁汰老弱,就被卸甲歸田了。按說軍中給得待遇不錯,夠他安穩渡過後半生了,但他哪裡是在乎這些的性子?往先的時候,他回鄉省親,誰見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叫聲吳隊正,並且稱讚不已?但自打被軍中裁汰下來,還是因為飲酒誤事,回到鄉里就沒人再尊敬他了,心腸好的惋惜兩句,心腸不好的,少不得背後嘲諷,他哪裡受得了這等差別對待。」

吳春默然,「以吳伯父的身手,當時若非正碰上節使到任,大力整頓軍紀、精編士卒,也不至於離了軍伍。」

吳生仰頭嘆息一聲,「誰說不是呢。所以他心中不平啊,老覺得自己還可以上陣殺敵。腿傷好得差不多後,就到軍中走動,想要再投身軍伍,哪怕不能上陣殺敵,能披甲戍崗,他也心甘情願……他在軍中十多年,早就習慣了軍伍的日子,讓他回去再拿起鋤頭去對付地里的莊稼,他哪裡還做得順手?奈何軍中不納,數次走動無果,徹底絕了他這份心思,他這才性情大變,每日里借酒澆愁……醉酒得多了,沒少因為一些瑣碎小事就跟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都快成老頭子的人了,還常常等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得一身灰塵,鬧得鼻青臉腫的,跟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打壞了人家的物什,還被人找上門來索賠……但我知道,他心裡委屈,所以我從不怪他。」

吳春搖搖頭,「你們家裡那些值錢的物什,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當了換酒,就是賠給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著那幾畝薄田,只怕如今你母親和你妹妹,都要沒了口食。」

說到這裡,吳春嘆了口氣,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讀書人,才學名聞縣裡,原本已經通過考核,可以到洛陽學院就讀……洛陽學院,每年才招幾百個人啊,連食宿都由朝廷包攬,學成之後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麼伍長可以相提並論的,然而前番靈州招募新卒,你卻選擇了放棄去洛陽,放棄大好前程,跑到邊軍來做個尋常戍卒,飲風沙、食鹹菜……」

吳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風中,面向浩瀚河面,眼神堅毅,「我不放心去洛陽啊,洛陽太遠了,我要是離家那麼遠,家中再有個甚麼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爺老在我耳旁嘮叨,是熱血兒郎就該投身軍伍,殺賊戍邊報效國家,在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軍中留下了遺憾,在這黃沙漫天的邊關留下了遺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殺敵建功,我這個做兒子的,又怎能不接過他手裡的橫刀,來幫他了卻這些遺憾,來幫他重拾丟在軍中的榮耀,與尊嚴?」

吳春聽罷吳生的話,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為對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說,大丈夫當有凌雲之志,好男兒志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遼闊,市井繁華,彼處有無限風光,你若去了洛陽學院,以你的心性才學,來日大有可能錦衣玉食,顯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為君笑,見識到我們不能想像的精彩景象。但你放棄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到了這邊關……這邊關有甚麼?」

「這裡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裡有秦時明月漢時關,這裡有黃沙漫天長城邊塞啊。」吳生笑道,笑意純真得笑個孩子,只是在不知不覺間,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淚珠——那大概是對他個人理想的祭奠,是對他作為一個讀書人,對那個「日諫君王金鑾殿、夜思社稷萬千策」的美夢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淚珠,又繼續露出笑臉,「中原有無數繁華,但阿爺只有一個啊,他沒走完的路我不去走,還有誰去為他走?誰讓我是他兒子呢。」

吳春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一隊馬軍從旁馳過,火把下,當先的那人甲亮馬駿,氣度不凡。

眾人望著那支馬隊遠去,吳春眼中流露出濃烈的嚮往之色。

「那是何人?」吳生問。

「新任定遠城守將柴克宏。」吳春道。

吳生點點頭,沒有再問。

歇腳罷了,這一伍士卒又開始巡邏。

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過去,眼看到了寅時,正是人一天中最睏乏的時候。

這個時候,吳春這伍人馬都有些精力不濟,在盼著快些天明,盼著來替換崗哨的同袍出現。

河面上吹過一陣冷風。

吳春忽然停下腳步,腦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面。

吳生也看向河面,半晌甚麼都沒看到,好奇的問:「怎麼了,伍長?」

吳春沒有動,須臾之後,他忽然大喊:「快!去點燃篝火!」

他轉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敵襲,敵襲!賊軍出現了!」

吳生這時候也終於看見,夜幕中的河面上,露出了船艦的輪廓!

夜裡視線不好,等到吳生看見黑暗中的船艦,那船艦距離河岸已在咫尺之遙。

在這個距離上,吳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執銳,個個臉色凶神惡煞的定難軍將士。

「嗚嗚~」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號角聲已經在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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