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882章 昔曾浴血三十載,而今我為唐皇帝(十七)

契丹到洛陽來的一眾使臣,在洛陽官員頗有用心的招待下,已經出現了樂不思蜀的情況。

因為契丹向大唐稱臣的關係,在李從璟和耶律敏的推動下,契丹在洛陽有設立類似藩鎮進奏院的機構,以時時維繫兩國的聯繫,到了眼下這個時候,契丹在洛陽的「進奏院」官職,就成了香饃饃,許多契丹官員都開始上下活動,希望能夠留在洛陽。

這件事讓耶律敏知道後,她頗為開懷,不無感慨的跟康默記說道:「土生土長的契丹人,如今都希望留在洛陽為官,這說明我等多年來推行契丹漢化,的確取得了莫大成果,令人欣慰。」

康默記感嘆道:「昔年阿保機皇帝遷徙幽燕漢人進入草原,讓漢人成為契丹官員,並且在契丹推行儒學、建孔廟,仿效大唐建立漢人城池、制度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想到這一天。」

耶律敏笑道:「先帝雖然一生征戰,給草原諸部帶來許多災難,也曾侵略幽燕,但在這件事上,的確是有先見之明。若非先帝已經打下這樣好的基礎,縱使我再如何想要化草原人為唐人,只怕也會阻力重重。有先帝開了這樣一個好頭,我不過是蕭規曹隨,做起事情來可是簡單多了。」

康默記由衷道:「若是阿保機皇帝知道宰相如今的所作所為,一定會非常欣慰,他生前沒有辦好沒有辦成的事,如今在宰相手裡,就要辦好辦成了。」

耶律敏嘆了口氣,看向窗外,目光悠遠道:「李從璟曾說,無論世人如何努力,歷史的潮流總是無法逆轉。草原人終有一天會變成唐人,這大概也是無法逆轉的潮流吧。」

作為耶律阿保機的女兒,無論耶律敏承不承認,她在心底都很清楚,若是耶律阿保機知道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契丹王朝,最終在耶律敏手裡灰飛煙滅,隨他四處征戰的契丹勇士最後都成了唐人,一定會氣得從墳墓里爬出來。

耶律敏等人從洛陽離開的時候,李從璟特意賞賜了許多珍寶,這也是在向契丹傳達一種信號:虔誠來朝者,大唐必不會虧待。藉此,李從璟也是聲援耶律敏的差事,讓契丹人都認識到,成為唐人好處多多。

城外送別的時候,陣仗頗為浩大,大唐送給契丹的「糖衣炮彈」很多,裝了百餘車,李從璟要藉此瓦解契丹人的意志,在一定範圍內不會表現的吝嗇。

正如天成元年西樓送別一樣,耶律敏依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多話想要說,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秋風陣陣,起起落落。

最終,耶律敏走進馬車,帶著契丹的使臣隊伍,和李從璟派去契丹進行內部攻堅工作的官員,緩緩駛離了洛陽城。

坐在馬車中的耶律敏,將車簾都放了下來。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的洛陽,多看一眼都是傷悲。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唐,多看一眼都是不舍。

她怕她會突然忍不住,拉起車簾跳下馬車,奔回洛陽城。

女人本就是情緒化的動物,感性才是她們的本色。

馬車搖搖晃晃,車軲轆吱吱呀呀。

不知何時,耶律敏已經淚流滿面。

有句話,她始終沒能問出口。當年在西樓是這樣,如今在洛陽還是這樣。

她很想看著他的雙眼,認真的問一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著你?」

有件事,她始終沒有說出口。當年在西樓是這樣,如今在洛陽還是這樣。

她很想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感覺得到: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會想把契丹人這個名字從歷史中抹去,讓他們都變成唐人;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會想把契丹王朝這個名字從歷史中抹去,讓草原變成大唐的後花園。

回宮的路上,莫離忽然湊到李從璟身邊,語氣頗顯怪異的對他說道:「陛下,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從璟策馬緩行,「但說無妨。」

莫離問道:「陛下如何看待契丹人?」

李從璟怔了怔,他沒想到莫離問的是個這麼奇怪的問題。

莫離繼續道:「倘若有朝一日,契丹國不復存在,草原上只有草原人,陛下果真能對契丹人一視同仁,把他們都看作是唐人?」

李從璟沉吟片刻,緩緩道:「所有習漢學,說漢話,敬畏漢文明,視大唐為天的人,無論是契丹人還是韃靼人,朕都一視同仁。」

莫離點點頭,卻是沒有說話。

李從璟笑道:「若無這等心胸,朕有什麼資格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莫離忽而嘆息道:「臣跟陛下打個賭。」

李從璟好奇道:「什麼賭?」

莫離道:「在陛下心裡,只是把耶律敏當作一顆棋子。」

李從璟愣了愣。

愣過之後,李從璟指著莫離笑道:「好你個莫神機,竟然想套我的話?我告訴你,沒門兒!」

番禹。

劉龑站在城牆上,舉目望向海上。

數不清的唐軍水師船艦,停靠在海岸上,高過十丈的樓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在劉龑眼中,此時的唐軍水師比大海還要深邃,也比大海還要可怕,危險重重。

唐軍正在登陸,密密麻麻的將士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在各處列陣,扼守險要地形,一部分在搬運輜重,熱鬧不凡。在劉龑眼裡,唐軍水師就是一隻前所未見的巨獸,而此時這隻巨獸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濛濛的,像是一口鍋蓋扣在天上,劉龑的面色陰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來。

「自打唐軍水師開始登岸,我軍與之兩日七戰,除卻第一戰雙方不分伯仲,余者皆敗陣,這才讓唐軍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書趙光胤在一旁稟報,「有鑒於唐軍戰陣太過兇猛,臣與諸位將軍議定,踞城而守方為上策。」

劉龑面無表情的看著城外,整個人暮氣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將枯死的胡楊。

趙光胤頓了頓,見劉龑沒有什麼話說,便繼續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銳將士三萬,番禹城外,有調集的各鎮兵馬三萬,立營為城,與番禹相互呼應,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備,唐軍想要攻佔番禹並不容易。」

劉龑仍舊沒有說話,無神的雙目猶如死人。

就在趙光胤以為劉龑又什麼都不會說的時候,劉龑忽然喃喃道:「並不容易?」

像是在問趙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趙光胤默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馬懷遠已經趕到了番禹,嶺南軍與之數戰,皆敗陣。如今馬懷遠已經紮下了營壘。

唐軍水師擁眾數萬,即便除去水師和留守閩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麼也超過三萬之眾。

六萬對六萬,即便嶺南有番禹城可以堅守,趙光胤也不敢言勝。

這幾日與馬懷遠和水師交戰,唐軍強弓勁弩和火炮、手榴彈的威力,嶺南將士已經見識過了。

所以趙光胤再如何底氣豪壯,也只敢說唐軍想要攻佔番禹,並不容易。

若是趙光胤知道當年唐軍攻破金陵的戰役實況,「並不容易」這四個字也會說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沒有金陵堅固的。

嶺南將士,自然是沒有吳軍精銳的。

劉龑和趙光胤多知道,唐軍對番禹志在必得。嶺南軍沒能依仗他們先前議定的「山川之險」,將唐軍擋在番禹之外,就已經說明嶺南軍難以抵擋唐軍兵鋒了。

劉龑抬頭看向遠天,長長嘆了口氣。

他緩緩道:「天下大亂時,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馬不過萬人、船艦不過百餘;而後我兄底定嶺南,創立大漢基業,使得大漢國勢日昌;朕主事以來,更是勵精圖治,這才使得大漢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調集可用之兵十餘萬、船艦數千艘。」

「平日里你們都說,中原物方橫流,而嶺南獨安,富饒之地,內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實如何?我大漢十餘萬將士,自恃驍勇,一朝與唐軍交戰,竟然不堪一擊,接連敗陣,幾無一勝。我堂堂大漢,依山河之險,據江海之屏,卻不能自保……旬日間,唐軍兵臨城下,大漢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滅之險,時也?運也?」

劉龑這番話說的平靜,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沒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趙光胤聽在耳中,痛在心裡,怎會不理解劉龑胸中的一腔悲愴?

劉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嶺南非是不賣力,種種政策更有為民所稱道的,劉龑本人雖然有些小毛病,但於國事大體無礙,然而數十年苦心經營,換來了什麼?

唐軍大兵壓境,嶺南奮起抵抗,竟然幾無一勝。不到一月時間,就讓唐軍兵臨城下!

劉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誰?誰都怪不了。

時也,運也。

劉龑在城牆逗留不去,他就這樣面對著番禹軍民,面對著嶺南大地,面對著唐軍鐵甲,一步也不肯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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