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廓清宇內 第869章 昔曾浴血三十載,而今我為唐皇帝(四)

一騎白馬到了洛陽。

離城尚有十來里,馬上的人勒韁提馬。

秋風翻山越嶺,將來人送到這裡,輕輕拂動她凌亂的長髮,便算是作別。

馬上的人動作利落而輕便的下馬,牽馬緩行。

身後百步外有百騎青衣,徐徐跟進。

官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挑擔的苦力,運貨的商賈,負囊出行的旅人,到郊外遊玩的富貴子弟……道旁楊柳依依,萬千枝條輕輕搖曳,有人執了柳條在手中,獃獃望著漸行漸遠的友人。

牽白馬的人,微微低著頭,從這些人身旁走過。

她忽然停下腳下,望向一邊的長亭。

長亭外,有那作男兒裝扮的小娘子,正痴情握著一名年輕書生的手,雖然拚命咬住嘴唇,眸中兩汪清潭卻似已要絕提。年輕書生身著學院學生的制式青袍,正在溫聲相勸,聲音輕柔的一塌糊塗,卻怎麼都止不住小娘子清淚奪眶。

秋風捲動衣袂,也捲動束髮的束帶。

牽白馬的人看了兩眼,就又低頭緩緩前行,目光落在腳尖前的泥地上。

從未有人如此輕握我手,對我如此溫聲細語。她想。

風沙迷了眼,她搖頭甩了幾下,眸子仍是酸澀,沒法子,她只能去揉。

一陣急促響亮的馬蹄由遠及近,聲聲入耳。

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好,眸子也酸了,視線有些模糊。她抬頭前望,就看到一隊鮮衣怒馬的人,正朝她賓士而來。當先的那人,著綉金黑袍,神武的不可思議。

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用力眨了眨眼,雖然沒有任何想哭的意思,卻禁不住剛揉過的眸子淌出淚花。

黑袍男子停了馬,腿一拿就利落的下了馬,大步向她走來,笑容里秋高氣爽、艷陽當頭。

她停住腳步,還有些錯愕,目光也是發怔。眼前這人早已不同以往,成了九五至尊,怎麼還能只帶一幫隨從就出城?

「總算回來了……」黑袍男子拉起她的手,動作輕柔如水,比動作更加輕柔的是聲音,仿若能融化千年雪山。

說完這話,見女子跟個木頭一般,他好笑道:「發甚麼怔?莫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我讓他們都背過身去。」說罷,還真的回頭下令:「都轉過頭去!」

看著眾人齊刷刷的扭頭,女子頓感哭笑不得,臉頰緋紅,低頭輕聲道:「從未有人如此輕握我手,對我如此輕聲細語……」

「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黑袍男子笑得跟以前一樣賊眉鼠眼,哪有半分帝王的威嚴之象?

女子頓時無地自容,只能裝模作樣的冷哼一聲,狠心甩開那雙溫暖的手,「你到城外來做甚麼?」

「當然是來迎你歸來了。」黑袍男子大笑兩聲,手一揮,身後那群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衛士,都有七品官身的宮廷禁衛,頓時以拳擊胸,洪亮的聲音一齊響起,「恭迎桃大統率回朝!」

這聲音太過響亮,官道上行人的目光齊刷刷望過來,都在好奇是何人能當得起歸朝二字,還被這樣大的陣仗迎接。

當然,路人只知道那群宮禁禁衛衣著不凡,必定不是常人,但若是讓他們知道,迎接隊伍的為首者竟然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不知會不會全都傻了。

「上馬,入城!」

馬隊沒有賓士,只是不慢的向洛陽城行進。桃夭夭複雜的看了身旁的李從璟一眼,心裡想到:這廝每回出征歸來,都有太子妃……淑妃點燈守望,我可是從沒站在城頭迎接過他,不曾想這回竟然被他出迎……我做的是不是太不好了些?

王不器知道桃夭夭今日歸來,早就遣了家丁在城外迎接,卻不曾想家丁大汗淋淋的跑回來,卻沒有看到桃夭夭的影子。

「怎麼回事?我女兒呢?」王不器頓時不悅。

「大……大祭酒,小娘子……小娘子讓人在城外給截住了!」家丁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不利索。

「混賬!我王不器的女兒,軍情處的大統率,誰敢半路攔截?」王不器大怒,拍案而起,氣得鬍子直抖。

「是……是皇帝陛下!」家丁總算把話說完。

「啊?這……」王不器頓時泄了氣,「是陛下他老人家……是陛下啊,這……區區小女,怎麼敢驚動陛下?」

李從璟帶著桃夭夭來到王府,王不器已經在府前相迎。二進門之前,李從璟忽然停下腳步,想起曾今被桃夭夭擋住的經歷,嘿然對桃夭夭道:「此門我可能進?」

桃夭夭耷拉著眼帘,一臉無語外加你很幼稚的鄙視眼神,「你是皇帝,哪裡你去不得?」

李從璟眼神一正,認真道:「我大唐百姓的私宅,主人不同意,外人不可擅入,朕也不能例外。」

桃夭夭懶得跟他抬杠,自顧自走進門,心想你愛進不進。驀地回頭,見李從璟果真還站在門外,也不知怎的,看到對方那副煞有介事的可惡模樣,桃夭夭偏偏在剎那間喉嚨硬如磐石,心頭一軟,差點沒忍住落下淚來。

桃夭夭瓮聲道:「還不進來?」

李從璟這才不無得意的笑著進門。

王不器眼見這一幕,心頭感慨萬千,暗道: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殺伐果斷的人物,竟然對這孩子寵愛到如此地步,這孩子是積了幾輩子福氣?

桃夭夭趕了很多日的路,回府後免不了去梳洗一番,李從璟就跟王不器坐而閑談。

「我的意思,是儘快讓她入宮,冊封貴妃。」李從璟放下茶碗的時候,忽然說道。

王不器的茶碗還沒離嘴,聞言頓時一口全噴出來,差些沒濺李從璟一身。

李從璟拍拍衣袍上的茶水,「大祭酒這是做甚麼?我可不是開玩笑。」

王不器一陣手忙腳亂,茶碗在桌上沒放穩,差些從桌上率落,見李從璟沒有氣惱的意思,壓下心頭的驚喜,訕訕道:「這……還沒聽說過皇帝親自為自個兒說媒的……」

李從璟不由得笑道:「大當家也不是常人。」

收斂了笑意,李從璟露出追憶之色,不無感慨道:「昔年,朕在淇門建軍,她就跟隨我左右,多年來,戰澤潞、攻懷孟、征河上、鎮幽州……歷經腥風血雨,也不知共同走過多少險境。朕而今實言相告,從未有過一個女子,能如此深入我心。」

「這件事之所以拖到今日,非是朕不願及早提起,而是不能。黃巢後天下大亂,諸侯征伐頻頻,亂世中人人朝不保夕,無數英雄也曾勢重一時,卻多是草草收場,命運凄慘。亂世之中,人如螻蟻……朕,不願與她結為螻蟻夫妻,在兵荒馬亂時,不能保她周全,眼睜睜看她遭遇橫禍,亦或是窮苦一生……與其如此,朕寧願不表此情!」

說到這,李從璟自嘲的笑了笑,「大祭酒可以說朕有些懦弱,但實情的確如此。朕或者給她一個可避一切風雨的家,或者寧願此生都不禍害她。」

王不器怔在那裡,忘了言語。

情緒波動的李從璟和王不器,都沒有發現,此時桃夭夭已經站在窗外,後者神色已經僵如木頭。

「但如今不同了。」李從璟語氣一變,豪情立生,「如今朕坐擁天下,大唐也已掃平大半江山,一統天下指日可待。只要朕不願意,這天下再無任何人,可以威脅到她的周全。朕雖然沒給過她甚麼承諾,但誓言早已刻在我心,正因如此,而今朕已不願再耽擱片刻!」

李從璟看向王不器,不容置疑道:「朕要娶她,冊封她為貴妃,縱使天塌下來,也有朕給她頂著!」

窗外,桃夭夭聞聽此言,終於淚水盈眶。

只是突然間,她的眼神變得無比哀傷,一隻手不自覺撫上臉上的那隻眼罩。手指傳來的觸覺冰冷無比,讓她差些沒膽子站在這裡,就要轉身逃走。

屋中王不器熱淚盈眶,起身伏拜在地,哽咽道:「陛下隆恩,臣與小女此生難報!」

「大祭酒何須如此,且快起來。」李從璟連忙攙扶王不器。

王不器跪在地上流涕道:「然則……小女畢竟只有一隻眼睛,臣從未聽聞,這樣的人也能進入後宮……」

「住口!」李從璟面色陡寒,一聲厲喝,如虎嘯龍吟,剎那間滿屋都似充斥著金戈之氣,如有萬軍賓士沖陣。

李從璟道:「她的一隻眼睛,是毀在神仙山上,神仙山是甚麼地方?是一方百姓的世外桃源!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之際,神仙山下的百姓,卻能獨享一份太平寧和,這需要多大的努力,需要怎樣的心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她以女兒之身,而能踐行此言,為此丟掉一隻眼睛,不是缺陷,而是她的榮耀,更是朕的榮耀!」

「陛下!陛下……」王不器伏地不能言語。

李從璟長吐一口氣,緩和了心驚,好歹將王不器攙扶起來,「此事朕乾綱獨斷,就這樣定了,沒有商量的餘地。」笑了笑,「哪怕是大祭酒不同意,也是無用。」

「臣不敢!臣萬死難報陛下隆恩……」

……

當大唐的皇帝向天下宣布,要納大祭酒王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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