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62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九)

金陵城雖有數十萬軍民,但真正能跟唐軍作戰的,仍舊只是很少一部分。戰爭大體如此,百姓往往充當的是被保護的角色。這大抵是農耕文明的慣性,不同於草原上成年兒郎皆戰士,必要時候婦孺都能提刀上馬的情況。

因為林仁肇已死的緣故,徐知誥和楊溥進了宮城之後,抵禦唐軍的重擔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臨危受命的周宗,縱然有萬千本事,也奈何唐軍不得,天還沒亮皇宮就岌岌可危。

只不過到了這等時候,還能堅持與唐軍戰鬥的吳軍,都是鐵了心要捨生忘死報國的,所以戰鬥雖然呈現的是一邊倒的趨勢,吳軍中卻鮮有投降的人。

徐知誥並沒有跟楊溥呆在一處,這對連貌合神離都很難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宮殿里。

金陵皇宮並不大,至少眼下是這樣,跟洛陽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身處宮殿中,唐軍對皇宮的圍攻聲如在耳畔,撬動著人的心弦。無論是懸掛在外的燈籠,還是殿堂中搖曳的燭火,都脆弱的彷彿隨時都會熄滅,給不了人任何一絲心安。

楊溥獃獃坐在那張只有大吳皇帝才有資格坐的皇椅上,雙目無神,嘴中無意識的呢喃著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語。

「自古以來,從未曾聽聞強敵壓境之際,君王傾其所有財貨賞賜於將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連宦官宮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為何,為何金陵仍舊沒有守住?」

宦官宮女們三五成群蜷縮在一處,相對垂淚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著悲苦的意味。冷風伴隨著廝殺聲闖進來,捲動著帷幄,撥動著人心。宦官宮女們的哭聲更大了些,陰沉沉的,連帶著楊溥也淚流不止。

一個人大步闖進來,卻是個宦官,他手裡提著一把不知從何得來的橫刀,兀一進屋,左右環視哭泣的宦官、宮女們一眼,眉頭一豎,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麼!陛下在此,爾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顧自哭泣,成何體統!」

楊溥和眾人不約而同望向來人,不時又齊齊收回視線。這個宦官他們大多認得,不過是宮裡一個尋常宦官罷了,沒甚麼品級,平日里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階的宦官,還得低聲下氣陪著笑臉。

這樣一個宦官,自然沒有人去重視。若非宦官、宮女們此時都亂了心神,少不得要呵斥他一頓,甚至是打罵一陣。

宦官見無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幾名有品階的宦官面前,二話不說,舉刀就砍。伴隨著幾聲慘叫,那幾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時不是命喪黃泉,就是身受重傷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誰也沒想到這個宦官竟然敢殺人,一時間都驚恐的望著他,連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長刀的陪襯下,這個平日里毫無亮點的宦官,長身而立,此時成了眾人仰望、畏懼的對象,令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見眾人都安靜下來,忍不住哭的人也只敢壓低聲音抽泣,宦官左右環視一圈,露出滿意之色,這便提著帶血長刀,來到楊溥面前。

「你……你要作甚?」一個本身就據有陰氣的宦官,在這樣一個陰氣的夜晚,提著陰寒的長刀逼近過來,怎麼都顯得太陰森了些,況且對方臉上、衣袍上還沾有溫熱的鮮血,實在太過猙獰可怕,楊溥不禁往後退縮。

「陛下!」出乎意料,這名宦官並無對楊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聲,怒目圓睜,「陛下還記得先皇否?」

楊溥驚恐未褪,錯愕的望著眼前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為。

「陛下可還記得,我大吳的偌大功業是如何打下來的?」宦官逼近楊溥,瞪著對方,「陛下可還記得,我大吳的江山曾飽受讚譽?」

楊溥怔住。

宦官又厲聲喝問:「陛下身為大吳皇帝,竟然要忘記先帝的赫赫功業不成?」

楊溥心底一股熱火陡然升起,「朕當然不會忘!」

他當然不會忘。

乾符年間,黃巢、王仙芝作亂,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楊行密因參與造反被俘,後因「相貌奇偉」被刺史放走,而後楊行密入伍從軍,昔曾戍守朔方,立下軍功,歸來後因不滿軍使意欲再遣他戍邊,憤而殺人奪軍,自號八營都知兵馬使。

由此,楊行密崛起於微末、揚名於行伍,二十年間征戰淮南各地,救高駢、敗孫儒、降強軍、平叛亂、拒朱溫,拜相封王,打下吳國的偌大基業之地。

在此期間,楊行密選拔賢才,招募流亡,輕徭薄賦,勸課農桑,使得淮南成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斷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楊行密更是改革軍政,削弱藩鎮節度使之權,是以吳國的藩鎮軍不像淮北那樣桀驁不馴、動輒叛亂。

凡此種種,奠定了吳國雄霸江南的基礎。

可惜楊行密死得太早,其後張顥、徐溫擅權,楊行密的繼承人、楊溥的兄長楊渥,被張顥所殺,其後被徐溫擁立的楊隆演,更是抑鬱而亡,這才輪到楊溥被推到台前,就連他稱帝,也不過為了方便來日禪位給徐家。

楊溥好不容易把徐溫盼死了,卻來了個更加厲害的徐知誥……

楊溥的命運,也是楊吳的命運,楊溥與徐知誥的鬥爭,也是楊吳與徐家的鬥爭,楊溥的凄涼與悲哀,便是楊吳的凄涼與悲哀,楊溥的不甘與孤憤,便是楊吳的不甘與孤憤。

——如果這片土地還能稱之為楊吳的話。

而在今夜,在楊吳即將滅國的今夜,面對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楊溥站起身來,把腰板挺得筆直,告訴對方:「朕當然不會忘!」

宦官將手裡染血的長刀遞給楊溥,「今日,大吳亡了,請陛下與大吳共存亡!」

楊溥接過那把長刀,眼神有剎那的恍惚,隨即就堅定如鐵,「身為大吳皇帝,朕理當與大吳共存亡!」

話說完,楊溥橫刀於喉前,用力一拉。

當的一聲,滴血長刀落地,楊溥也倒在地上。

與楊渥不同,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傀儡,楊溥從被推上王位、帝位開始,命運就沒有給過他反擊的機會。

今日一死,無愧祖宗,無愧於楊行密流汗流血的這片土地。

今日一死,與大吳共存亡,他用這種方式,捍衛了他作為大吳皇帝最後的尊嚴。

宦官將坐塌上的大氅扯出來,蓋在楊溥的屍體上。然後在楊溥面前跪下來,幫楊溥合上了沒有閉上的雙眼。最後他撿起那把帶血的長刀,划過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燭光氤氳。

宮城外激戰聲清晰入耳。

徐知誥望著堂中立著的眾人,宋齊丘、周宗、徐玠、陳覺……

他忽然笑了笑,聲音有些滄桑,卻不顯得晦澀,「事已至此,回天乏術,諸公,本相的路走到盡頭了……」

「丞相!」宋齊丘、周宗等人聞言,莫不伏地而拜,語調悲愴。

「諸公請起。」徐知誥走上前來,將宋齊丘扶起,又對眾人說道,「知誥生於當世,能與諸公共謀大事,是知誥之幸。如今功業雖然不成,然往事歷歷在目,知誥已無憾矣!」

宋齊丘痛哭不已,不顧徐知誥的攙扶,執意拜倒在地,悲聲道:「是宋齊丘無才,沒能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於害丞相至此!宋齊丘有負丞相之託,萬死難辭其咎!」

徐知誥長嘆一聲,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業成敗,都乃運數也。金陵城破,徐某敗亡,命也,運也,豈是子嵩之過?」

「丞相!」宋齊丘聞聲更顯悲痛,他抱住徐知誥的小腿,涕泗橫流,「宋齊丘有負於丞相,實乃千古罪人,請丞相賜宋齊丘一死!」

徐玠、陳覺等人莫不再拜,皆悲從中來,垂淚不止。

徐知誥看向宋齊丘,將他扶起,笑容慘淡,卻似有一股釋然,「大事不成,徐知誥該死,諸公何罪之有,怎能自舍大才之軀?」

周宗奮然上前抱拳,咬牙道:「眼下北賊還未殺進來,卑職護送丞相出城,必能殺出一條血路,保得丞相周全!」

「君太忠勇,我固知之矣。」徐知誥搖搖頭,「然大業既毀,我要這無用之軀何用?」

「丞相!」眾人悲慟不已。

徐知誥看向這些他的肱骨之臣,慨然嘆息道:「多年以來,得蒙諸公傾力相佐,知誥也曾有過得意之時,大丈夫得此足慰平生。」他復又看向屋外,「金陵大才俊彥無數,有些我抓住了,有些我沒有抓住,如今有的人棄我而去,但亦有諸公與眾將士殊死相隨,我還有甚麼好遺憾的?」

言罷,徐知誥向眾人一拜,「唐軍破城在即,諸公勿要遲疑,且向唐軍投降,各求活命去吧,萬勿與我陪葬……李從璟仁義之人,必不會為難爾等。」

……

每逢早朝,金鑾殿里百官雲集,大丞相領袖群臣,統攝吳國軍政大事。

徐知誥再度走進金鑾殿時,這裡空無一人,甚至連燭火都顯得有些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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