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61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八)

二十萬唐軍士卒,以殿前軍和侍衛親軍甲士為主力,四面圍攻金陵城,其勢之大,猶如漲潮的海水漫上孤島。

李從璟所在的東城牆外,王師將士大多陷入瘋狂狀態,他們圍攻金陵半載,不知在城前留下多少鮮血與屍體,寒冬時節更有千萬人患病,戰事可謂是分外艱辛,如今終於炸塌了城門、轟塌了城牆,金陵對他們而言已是大門敞開,此時焉能不奮軀前奔?

其它三面城牆的王師將士,得知東城門已破,豈能不知奪下金陵就在今日,遂在各自將校得帶領下,使出渾身解數,將巢車推到城牆前,架上空中走廊,又把雲梯架上城頭,勇猛無比的往上攀登。

李從璟腳下的望樓比金陵城牆還要高,如若不然也當不得望樓二字。看著無窮無盡的王師將士四面奔向城牆、攀上城頭,奮不顧身殺向吳軍,前赴後繼躍進這座江南雄邦的京城,他心中涌動著難以言狀的情緒,猶如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奪下金陵,滅掉吳國,九州之內,再無大諸侯。

若說先前大唐還只是稱雄江北,對江南「鞭長莫及」,那麼從今往後,大唐的鐵甲就將以氣吞山河之勢,席捲天下。

天下十國,已去過半矣。

細細思之,李從璟走到今天並不容易。

天佑、同光、天成、長興……儘是年號就過去四個;晉陽、淇門、幽州、渤海、洛陽,復又轉戰金陵、蜀中、契丹、江淮,他用腳步丈量過的距離,從家門延伸到整個天下。

——然而,李從璟從未言苦。

這,就是大唐太子!

昔曾,十年蟄伏,讀破詩書三千卷,練得沙場殺人劍!

昔曾,十年征戰,血流南北三千里,鐵馬金刀敗強敵!

昔曾,十年治國,日進社稷三千策,夜對燭火生白髮!

——思及過往萬千事,不負江山男兒志。

揮師十萬過大江,敢問天下誰為王?

春風拂面,望樓高絕。千年金陵在眼前也在腳下,明光鎧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李從璟的身姿依舊挺拔,黑袍黑髮,橫刀腰間懸掛。

他今天站在金陵城外,就像天佑十九年作為斥候賓士在魏州。

人生可堪用事之際,有多少個十年?

大丈夫立志於學,到而立之年謀事於天下,再到位列高位匡扶社稷,各種艱難困苦與意氣風發,這三十年豈非已經書盡?

但李從璟知道,他的路還遠未到盡頭,他腳下的路、面前的路,看得見的路、看不見的路,還有很遠很遠,在黑夜盡頭、在黎明曙光。

穿越而來,他的路就打上了大唐的烙印,他這一生蟄伏也好、征戰也好、治國也罷,都是為大唐這二字。

而現在,金陵城橫亘在李從璟面前,也橫亘在大唐面前。

他當如何?

「報!太子殿下,高從周、皇甫麟所部,先後突入城中!」軍使登上望樓,在李從璟身後抱拳而拜。

金陵城映在李從璟眼裡,他手指這座千年古城,發出一個金戈縱橫的聲音:「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奪下它!」

……

「丞相快走!」金陵城頭,眼見唐軍海水般洶湧而來,奮軀從城門、城牆缺口奔進城中,又攀爬雲梯,自巢車殺上城頭,已成水漫金山之勢,宋齊丘、周宗等人連忙勸徐知誥離開。

事到如今,呆在城頭已是無用。

徐知誥內心悲憤不已,他先見如徒如子的林仁肇戰沒,又見耗費他極大心血與期望的金陵城防崩潰,此時就要丟掉城頭防線,而丟掉城頭防線意味著甚麼,自然是不言而喻,念及此間種種,無異於天塌地陷,徐知誥悲愴的手指城外唐軍望樓,大呼一聲,「李從璟!你好狠!」

徐知誥被眾人和護衛簇擁撤離城頭時,吳國皇帝楊溥正從宮城擺駕來到城中大街。大街中央設有高台帷帳,正是楊溥每日必定親臨的地方,旬日來受他多番舉動的鼓舞,金陵軍民無不挺身力戰,的確沒有讓唐軍佔到半分便宜。

如此效果,楊溥怎會不滿意萬分?

連日里不停有官員、將校、士卒甚至百姓,來到高台帷幄前朝拜,簡直把他當作了神明。天子本就是上天之子,無愧於神明的身份,楊溥在享受這份獨到的尊榮時,也對來日大吳存國、國勢再興充滿希望,當然,對重掌大權,他更是極盡期盼。

但今日的情形分明與往日不同——何至於是不同,已經有了天差地別。

楊溥在來高台帷帳的路上,就感知到了氣氛不對,一路上不乏有將校來稟報,說北賊攻勢太大,搬出了軍中從未見過的利器,請楊溥回宮暫避。但楊溥沒有理會,他已經打定主意,越到危急關頭,越要表現他不懼生死的決心。

為了保證自己能被城頭的軍民看到,楊溥腳下的高台建得高達五丈,已經遠遠超出一般的閣樓,又因為高台建立在大街中央,處於十字街口,既可以避免為城外唐軍的投石車、強弓勁弩波及到,他站在這裡舉目而望,又能看得很遠,足以將城中各處的事物納在眼底。

但就是因為這樣,此時他清楚的看到了東城牆那一段寬達數丈的巨大缺口,看到了缺口處無窮無盡殺將進來的唐軍甲士,他更看到了轟然破碎的城門,被洶湧奔進的唐軍甲士踩在腳下,連綿不絕的衝殺進城!

城中的吳軍拚死抵擋,到處戰作一團。

數不盡的金陵軍民從各處奔向城牆缺口處與城門,猶如百河爭流匯入大海。但饒是如此,也擋不住唐軍戰陣的穩步前進,他們的軍陣森嚴壁壘、密不透風,猶如一架移動的絞殺機器,一切衝到他們面前的吳軍將士,都被他們殺退殺散,區別只在於戰鬥時間的長短而已。

「怎麼會這樣?城門怎麼會破?城牆怎麼會塌?」楊溥愣愣望著陷入百鬼夜行中的金陵城,實在無法理解、無法接受,本來堅固如山的金陵城,怎麼會突然在一夜之間就被唐軍攻破了?!

「唐軍……唐軍怎麼這般驍勇善戰?」楊溥身旁的宦官侍從,看到如虎如狼衝殺進來的唐軍甲士,都被對方兇悍殺伐之風震驚的嗔目結舌,也不知是否驚懼過甚,都不敢再稱呼對方為「北賊」。

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唐軍攻城,只是彼時金陵城防嚴密,唐軍蟻附城頭雖也景象壯觀、攝人心魄,但金陵城頭總沒有被攻下來。楊溥只知道金陵堅不可摧,哪裡會想到失去城池的依託、庇護後,在陣戰之道上,吳軍士卒會被唐軍這般碾壓?

「陛下,快看,唐軍從城頭殺下來了!」宦官驚聲叫起來。

楊溥循聲去看,就見東城牆上,無數唐軍前赴後繼,在城頭現出身形,然後大舉殺向城頭的守城吳軍士卒。而後唐軍越來越多,吳軍越來越少,到最後吳軍就被唐軍從城頭趕下來,不停往城內逃竄,而唐軍則趁勢殺下甬道,衝進城中。

城門、城牆塌陷處、城頭的唐軍,相互呼應,彼此援引,前者為後者牽制了兵力,後者打開局面反過來又支援前者作戰,聲勢層層疊加,漸成江海滔天之象,已經完全壓倒了守城的吳軍士卒,迫使他們不停往城內退卻,再難撼動進城唐軍的兵鋒!

到得此時,楊溥已是禁不住雙股顫慄,雙眸里充滿恐懼。他不過是個從未上過戰陣、從不曾浴血搏殺過的深宮君王,或許能玩弄一些權術與陰謀,但見到唐軍大舉進城,見到金陵被黑袍黑甲淹沒,見到吳軍士卒不停潰敗、傷亡,哪裡還能保持鎮定?

「陛下快走!」

「陛下快回宮!」

聽到宦官侍從們的陣陣驚慌大呼,楊溥雙目中淌下淚來,心頭那個做回一國之君的美夢,在這一刻支離破碎。

他知道,這個美夢,折在徐知誥手裡,或許還有重圓的可能,但碎在唐軍手裡,就再也不可能拼湊起來。

徐知誥奔行到高台帷帳的時候,楊溥已經率眾倉惶逃回宮城。這位大吳名義上的君王,一直以來都在他的制裁下沒忘記抗爭,甚至能抓住最後機會奮起一搏的傀儡,但此刻在唐軍山崩地裂的攻勢面前,再也無法堅守自己的陣地,只能灰溜溜敗走。

「丞相!北賊勢大,金陵難守,卑職護送丞相出城!」眼見形勢無法逆轉,滿頭大汗的周宗焦急的勸徐知誥。

徐知誥在高台前停下腳步,聞言厲喝道:「閉嘴!」

「丞相!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挽救也!丞相還是趁北賊沒有完全控制城池時,速速離去,留得青山在,才能圖謀來日啊!」宋齊丘也悲聲勸道。

「來日?丟了金陵,何來來日?」徐知誥慘笑一聲,他突然大步走上高台,轉身面對面色惶急的眾人,神色堅定,「本相守衛金陵,豈能棄城而逃,今日誓與金陵共存亡!傳令眾將士,與北賊巷戰,不死不休!本相坐鎮於此,寧死不退,保家衛國,雖死無悔!」

眾人見徐知誥神色堅定,不禁大為感奮。周宗一把拔出橫刀,帶領一部護衛、青衣衙門轉身殺向唐軍,「爾眾隨我來,金陵有數十萬軍民,此番不殺退北賊,死不旋踵!」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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