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55章 千百年金陵風月,數不盡君臣過往(二)

楊志業回到府中後,歇息半日,到了傍晚的時候,命家丁護院看好宅邸,他自身則來到東書房,讓僕役們在外間置下近十張小案,再命丫鬟拿出府中的上好茶葉,讓府中的煮茶高手來烹茶。

他今日進宮去見楊溥之前,就已經讓人通知了數位交好的權貴,讓他們在天黑前隱蔽行蹤到府中來密談。

好整以暇的坐在小案後,眼見身材豐腴的侍女跪坐在茶釜前,彎腰曲臀往釜中添置蔥姜,姿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是風情,楊志業倍覺賞心悅目,心情大好。

何謂國士風流?在楊志業看來,雖強敵壓境、奸雄在側,雖大事在即、生死欲分,而能安坐不動穩如泰山,氣定神閑如閑庭漫步。

就眼下而言,就是關乎吳國存亡、楊溥生死的大事亟待定論,而他仍能淡然坐於小案之後,靜觀風情萬種美姬煮茶的恬淡風姿。

當年苻堅率領前秦百萬雄師進犯淝水,前線正在大戰,而謝安不就還在跟人小亭對弈,驟聞大軍得勝而喜怒不形於色、落子如常嗎?這等風流雅態,誰人不想擁有?

「洪國公。」

茶未煮好,而已有人到了,楊志業微笑頷首,示意對方落座,並不多言。

楊志業見堂中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就有了四五個,淡然的面容上笑意又深了幾分。

他與徐知誥有私人恩怨。昔年,他也是跟隨楊行密征戰南北的猛將,雖然當時他還年輕,只是軍中一介小校,但這並不妨礙楊志業以大功臣自居,認為自己應該身居高位、執掌權柄——尤其是在楊行密與當時的老人相繼過世後。

原本他也的確執掌有數千甲士,但徐溫執政後,卻將他的兵權悉數剝奪,雖然給了他國公的尊榮,但楊志業顯然不滿足於這等虛名。亂世之中,唯有兵權才是實打實的依仗。

當然,時至今日,楊志業也早忘了,徐溫之所以剝奪他的兵權,卻是他治軍不力,麾下將校酒後在金陵城中鬧事,打死了人。而後能給他國公之位,已是顧念他跟隨楊行密征戰的舊情。

徐溫死了,這個賬自然就落到徐知誥頭上。可恨的是,楊志業在徐知誥執政、意欲伐楚的時候去見對方,想要重新帶兵征戰,卻被徐知誥婉言拒絕,讓他失去了重掌兵權、在楚地建功立業的機會。

當然,楊志業也不會自我反省,他在見徐知誥,有求於人的時候,仗著自己曾是楊行密麾下將校,態度是何等倨傲。

平心而論,楊志業並不小看徐知誥,但他卻痛恨徐知誥。在他看來,徐知誥擁有的東西,根本就不配他來擁有。手握軍政大權,官將任命只在一言之間,群臣見之無不避讓執禮,這等風流,不該徐知誥擁有,而是該他楊志業擁有!

也是時勢喜人,如今徐知誥四面楚歌,楊志業怎能不四處活動,謀求取而代之?

「諸位既然都到了,我就開門見山。」小案後都坐上人的時候,茶水剛剛煮好,兩者可謂是相得益彰,這讓楊志業心頭更加愉悅,於是以自我認為不凡的儀度,吩咐侍女將茶水送上,而後向眾人不緊不慢的開口,「如今北朝二十萬兵馬圍城,連日來攻城不休,金陵危如累卵,國家危在旦夕,各位都心知肚明。而我大吳何以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其根由何在,其罪責該由何人來擔負,諸位心中可有答案?」

當下眾人紛紛開口,「國家淪落至斯,罪魁禍首當然是丞相府的那位!」

「對,就是當今丞相!」

「依我看,此人哪裡是吳相?分明就是吳賊!」

「說得沒錯,徐知誥不僅是大吳罪人,更是大吳國賊,此人合該被千刀萬剮才對!」

「……」

堂中眾人的反應可謂是群情激奮,這也很好理解,能在林仁肇回師金陵,把持金陵城防和宮廷禁衛後,還來跟楊志業密謀對付徐知誥的人,自然是對徐知誥「苦大仇深」之輩。

楊志業老神在在的坐在小案後,望著眾人義憤填膺,心中覺得很是快意。眾人對徐知誥的怨念越深,便代表扳倒徐知誥的行動越不會有人遲疑。而徐知誥一倒,他楊志業的「時代」也就來了。

「好。既然諸公看得明白,接下來要將此獠繩之以法,讓他擔當誤國誤民的罪責,則需要諸公眾志成城。」楊志業一想到即將取徐知誥而代之,心跳就有些加速,不過面上仍是極力做到不動聲色,只露出與眾人同仇敵愾的情緒。

「國公有何良策,只管說來就是,我等唯國公馬首是瞻!」當下有跟楊志業關係密切的人率先道。

堂中的人大多是精於世故之輩,聽得這樣的話,哪裡還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日以楊志業為首,謀誅徐知誥,來日也以楊志業為首,來「匡扶」大吳社稷。換言之,這話等於是說擁護楊志業取徐知誥而代之。

——這對堂中這些失勢的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了,只要能讓他們再掌權柄,再有富貴,跟誰不是一樣?事實上,若非他們自身沒有楊溥的信任,沒有楊志業這樣的勢力,只怕他們自身也無不想取代徐知誥。

楊志業很滿意眾人的反應,當下與眾人掏心掏肺,定下永不相負之盟。

之後,再將今日跟楊溥的談話,與眾人說了。眾人聞言,皆道良策,遂人人振奮,摩拳擦掌,恨不得徐知誥立即就被誅殺。

「大策已定,往下便是具體施行。」楊志業緩緩道,顯得胸有丘壑,萬事皆在掌握之中,「諸位昔日都是交遊廣闊之人,如今雖然沒有多少實際執掌,但也都身份尊貴。如今金陵的城防將領、宮廷的禁衛將校、朝堂上的重臣,諸位總有相識相熟亦或能攀上關係的,當此之際,正該千方百計與此輩結交,與此輩曉明利害,將陛下的旨意傳達下去。」

「如今局勢危殆,一旦城破國亡,無論現今身居何位,都將不復存在,而那些重臣最好的局面,也不過是被北朝富貴養之,想要繼續掌權卻是絕無可能。而徐知誥誤國誤民,雖然憑藉林仁肇的兩萬兵馬暫時把持金陵,但他大勢已去,必將難以持久,此時跟他一條路走到天黑,勢必為其陪葬……如是這般,不愁人心不站在你我這邊,歸附陛下!」

眾人聞言莫不點頭稱是,齊齊壓低聲音喝彩。

諸事議定,楊志業舒展身子,在原位上做好,而後端起茶碗,向眾人示意,「此番你我同心協力,徐知誥焉能不亡?屆時諸公皆是社稷功臣,往後大吳的天下,就依仗諸公了。某這廂以茶代酒,先為諸公賀!」

「與國公同賀!」堂中諸人紛紛舉起茶碗。

大事八字還差一撇,這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彈冠相慶,幻想日後的權勢富貴了。

楊志業眼看堂中諸人分作兩班,齊齊側身向他舉杯,這等模樣就如皇帝在皇位上接受臣子的朝賀一般,他心中涌過一股難以抑制的快意,忽然覺得天下這般大世道這般亂,大丈夫怎能滿足於做個權臣,而不思有更大的抱負?

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大爭之世,神器崩碎,非是有德者受之,而是有野心者受之。即便最開始沒有野心,隨著地位的爬升與眼界的開闊,受到權力的滋潤,也會生出大野心。

一時間,楊志業豪氣勃發,大笑三聲。

堂中諸人都覺得奇怪,正要詢問楊志業緣何大笑。

而在這時,忽然有府上護衛疾步跑來,倉惶拜在堂中,大急道:「國公,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驚慌?」楊志業只是微微皺眉,打算將出塵的儀態風度進行到底。

「周宗……周宗帶領數百甲士,圍了府邸,正要進來拿人!」護衛起身焦急道,「國公,這該如何是好?」

「甚麼?!」

「怎會如此?」

「周宗憑什麼拿人?」

「莫不是我等的謀劃,被徐知誥知曉了?」

「這怎麼可能!」

堂中諸人頓時一片慌亂。

「本公私宅,周宗焉敢率甲士亂闖?!」楊志業大怒,一拍小案。

「周宗帶著刑部的人,說國公貪贓枉法,正要拿國公去刑部!」護衛惶急道。

楊志業怔了怔,他當然明白這是徐知誥栽贓陷害,但如今徐知誥是掌權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有沒有罪還不是隨對方說?連忙起身,一不小心膝蓋撞到了案桌,疼的他一咬牙,此刻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揮手大喊:「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進來!攔住他們!來人,護本公從側門離開!」

堂中眾人見楊志業慌亂不已,頓失主心骨,不禁相顧失色。

最終楊志業也沒能跑掉,在側門被周宗堵住。與他一同被堵住的,還有到他府上來密謀「大事」的一行人。

周宗陰沉著臉走進門,青衣衙門與甲士已將楊志業等人團團圍住。

「諸位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某大開殺戒,從屍堆中將諸位揪出來?」周宗望著被護衛家丁護在中間的楊志業等人,冷冷開口,字字殺機。

楊志業聞言怒不可遏,「豎子安敢如此無禮!本公征戰沙場,取敵首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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