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53章 萬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白袍

八百里洞庭,一望無垠。

青絲白袍,有三千愁緒。

昔年北上洛陽時意氣風發的邊鎬,今朝站立在岳陽樓前,已如形容枯槁的老人。

江風拂面,草木微動,巍峨雄偉的岳陽樓穩如泰山,樓前的消瘦身影卻似要化作一縷秋風,隨天際流雲直去西天。

從清晨到日暮,邊鎬在這裡站了整整一日。

長興元年的洞庭湖一戰,至今已是兩年有餘,邊鎬平日里的活動範圍並不大,李從榮沒有給他多少選擇。

李從榮在一眾文士幕僚與護衛的陪同下,來到岳陽樓前,站在邊鎬身旁,隨他一同望向無邊無際的洞庭湖。

或許是洞庭湖太過廣闊,見洞庭一湖,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如見三千世界,如見宇宙洪荒。

「三日前,王師二十萬將士,已經合圍金陵城。」李從璟的聲音落到邊鎬耳朵里,猶如夜雨驚鴻。

邊鎬卻沒有絲毫反應,他就像是一截干木立在那裡,彷彿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生命靈氣。

良久,李從榮嘆息一聲,眼中有惋惜之色,「先生自打進我趙王府,助我打理王府各項事宜,莫不章法有度、井井有條,窺一斑而知全豹,先生本是當世難得的英才,從榮向來深為敬佩。近來聽聞淮南人言,先生之才,大半在軍事,若是果真如此,未能見先生領兵征戰於沙場,實在是從榮的不幸。」

邊鎬仍舊沒有搭話,他怔怔的望著洞庭湖,往日里瀟洒飄逸的才子之氣已經完全不見,唯獨剩下暮氣沉沉。

李從榮終究是不忍心,半晌後道:「如今湖南已平,王師合圍金陵,來日大唐勢必橫掃天下,一統江山,先生受天之賜,有不世之才,難道要暴殄天物,甘願就這樣籍籍無名下去?」

李從榮身旁的文士幕僚見邊鎬完全不理會李從榮,皆有慍怒之色,有人更是出言不遜,還好被李從榮及時制止。

忽然,邊鎬轉過身來,看向李從榮,神色難以言狀,吐字卻是難得的清晰,「殿下可否賜下一壺酒?」

「當然可以。」

不時,酒至,邊鎬提壺而灌。

良久,他未發一言,腳邊已經丟了三個酒壺。

邊鎬面有醉態,眼神卻是清明無比,他看向洞庭湖,忽而哂笑一聲,「千百年來,八百里洞庭見證過多少英雄人物、華麗篇章?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百年之內,江山人才輩出,如過江之鯉,然而卻又如何?」

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灌醉,但即便酒水打濕了胸前的衣袍,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王彥章曾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邊鎬沉浮於世,豈能不是名利之輩?與諸侯大爭於天下,與君王共謀於廟堂,三言兩語定國是,一片丹心安黎庶,大丈夫風流,有更甚於此者乎?」

李從榮接話道:「朝廷重幹才,來日先生大有可為。」

邊鎬搖搖頭,想笑卻沒有笑出來,臨了不過是多灌酒幾口而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者何能得兼?人生數十年,能錯幾回?邊鎬錯了一回,就再無重頭來過的機會了。」

李從榮想勸什麼,但見邊鎬神色哀傷,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邊鎬抬頭仰望蒼穹,彼處有青天萬里,白雲無邊。八百里洞庭浩瀚無垠,可如何與宇宙洪荒相提並論?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一生不過數十年的凡人,與划過天際一閃而逝的彗星有何區別?幸運者,綻放出剎那間的光彩,間或奪目、引人翹首,大多數卻是沉寂無聞。

想起自己這一生,從書香門第到年少成名,後孤身北上立志救國,而後身陷囹圇只能眼看國家沉淪,經歷不算坎坷也不算平庸。邊鎬心中有萬千感慨,卻不屑於說出口,真正厚重的經歷若是說出來,當作傷春悲秋的理由和炫耀於人的資本,未免太過膚淺的對不起這些經歷。

但臨別之際,卻總不至於一句話也不說。酒燒灼人喉,形容枯槁、白袍被酒打濕的邊鎬,卻將弱不禁風的身子站得筆直,他驟然將嘴裡的酒水噴洒在岳陽樓前,像是要祭奠甚麼,又像是要向甚麼致敬,而後大聲奮然開口: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一壺向神州,一願天生雄主掌神器,洗凈烽煙止亂離,漢唐雄風再復起。」

「二壺向淮南,二願金陵龍氣上飛天,化作春雨降人間,江東父老盡歡顏!」

「三壺向闔閭,三願萬家燈火合團圓,父母妻兒有餘年,家家戶戶十畝田!」

「烈酒入喉灼我肺,三壺洗肝腸,一口問青天。」

「而今我問青天:江山多嬌人皆識,代代英雄爭赴死,天生邊鎬七尺軀,一身建安才,又負報國志,一朝入洛陽,數載陷曹營,百年之後有誰知!」

他飲盡酒壺中最後一口酒,就如飲盡他這一生。

「百年之後有誰知?」

八百里洞庭,秋風瑟瑟,他的三願一問無人答。

一把丟了酒壺,邊鎬兩步跨上石欄,在岳陽樓前,面向洞庭湖,縱身一躍!

白袍入青湖。

世人有千千萬萬,功業有萬萬千千,不必非得由我邊鎬來青史留名。

「先生!」李從榮不曾想邊鎬竟然抱定了必死之志,猝不及防之下,邊鎬已經墜入湖中,他和失色的眾人扶欄而望,卻已不見邊鎬蹤影,「先生!邊鎬!」

萬里江山一洞庭,百年金陵一邊鎬。

秋風過也,岳陽樓也無聲。

就像天下從未有過邊鎬這個人,也沒有他留給此地的三願一問。

……

長沙府。

楚王馬希聲回到他那座王府後,日夜大擺宴席,慶賀重得楚地江山。

如今的楚王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他本身不是老楚王馬殷的長子,馬殷死後,他的兄長卻甘願讓他來繼承馬殷的王位,其人才學手段如何,由此可見一斑。

馬希聲在王府日夜設宴,前來赴宴的自然無不是長沙府的達官顯貴,與楚軍中的實權將領,也只有他們,才有身份跟楚王同坐一堂。

眼下大唐王師定湖南,吳國兵馬或死或逃或降,已經不復存在,這楚地里除卻王師鐵甲,便只有楚王本部的萬餘將士。

只是馬希聲顯然不認為,這是一個值得高興和可以接受的局面。

李從榮已經跟他說過了,大唐朝廷的意思,是讓他去洛陽。

去洛陽意味著甚麼,馬希聲不可能不了解,大抵去了之後就回不來了,這楚地日後只怕就不姓馬。所以馬希聲一面千方百計跟李從榮拖延,一面集結自己的官吏將領們,想要將他們凝成一股繩,來給李從榮施壓,以便推掉這回去洛陽的安排。

馬希聲日夜大擺宴席的目的,無外乎也是藉機交遊長沙人物,穩固自身的勢力。

只是效果,好似並不是太好。

這日宴飲罷後,馬希聲回到偏廳暫歇,還沒有去入睡的意思,正當他在飲茶的時候,心腹回來跟他稟報,「鍾將軍說,大軍營地被唐軍圍在中間,倘若將士有甚麼異動,唐軍一定能夠及時反應,而且唐軍甲兵精良,大軍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聞言,馬希聲氣得牙癢,湊到嘴邊的茶碗又重重放到桌上,「何謂被唐軍圍在中間?不過是營地離得近些罷了!這些驕兵悍將,平日里作威作福,個個膽氣衝天,想不到一朝面對唐軍,竟然怕得動都不敢動一下!」

心腹嘆息道:「克複各州縣,基本都是唐軍之功,彼部將士悍勇、兵甲精良,也是將士們親眼所見,將領對唐軍有所忌憚,也在情理之中。」

馬希聲冷哼一聲,轉而問道:「文官們反應如何?」

心腹眉頭皺得更緊,語氣也更加沉緩,「反應都跟武將們差不多,對大王的要求,文官們支支吾吾不能答覆,只是一個勁兒說不敢違逆朝廷的安排……趙王從岳州回到長沙後,也宴請過許多人,聽說趙王答應了朝廷會給他們加官晉爵,故而……故而如今他們實在是靠不住!」

馬希聲大怒,「武將靠不住,文官也不靠不住,那本王該靠誰?連日來本王朝夕宴請,賞賜給了那般多,這些狼心狗肺之輩,竟然絲毫不受感動?更不顧念往日我楚家對他們的恩德?真是不當人子!」

心腹長嘆道:「大勢如此,誰敢逆勢而為?」

馬希聲想要發怒,卻又忽然覺得乏力,最終竟然沉默下來。

房中一時一片死寂,就像眼下的楚地一樣,死寂下有暗濤洶湧。

末了。馬希聲喟嘆長嘆,黯然神傷,彷彿瞬間老了十歲,「楚地……楚王……往後,這天下還會有楚王嗎?」

不日,朝廷派遣的官員都已抵達長沙,在官員們各就其位各司其職後,趙王李從榮的車駕離開長沙返回洛陽。楚王馬希聲,並及楚地重要官員、將領二三十人,悉數隨行。

「朝廷新設湖南行省,管轄楚地十州,呵,想不到,最後楚地不僅沒了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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