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05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應天府雙傑(下)

長興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來,宋州是個沒甚麼故事的地方,藩鎮不強所以不曾有叛亂,非處要地所以鮮有戰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過是圍攻壽春那四鎮八州中普通的一個。

但宋州並非一無是處,相反,宋州人口稠密農耕繁盛,備受朝廷重視,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風鼎盛。文風鼎盛,所以讀書人多。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多了,尚武風氣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麼嚴重。

虞城地處宋州腹心,在宋州城東北。傳聞夏禹封舜子商均於此,稱「虞國」,後來商湯滅夏,都城就在這裡。虞城既有此悠遠之歷史傳承,文化燦爛、文風鼎盛,也就不足為奇了。

現今虞城的讀書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楊愨。

楊愨在城中辦了一間學舍,遠近聞名。

楊愨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歸德軍節度使趙直見了他,也是以禮相待。

今日,楊愨在家中待客。

對方是一位老者。

楊愨對他執禮甚恭。

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黃巢之亂以來,神州陸沉,九州分裂,以至於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亂世之中,最不幸者為百姓,其次就是讀書人。讀書人之不幸,不僅在於朝不保夕,而且求學無路,諸侯伐交頻頻,烽火連天,官學因之受到破壞,讀書人因之無地安生、無書可讀。」王不器喟然而嘆,「每念於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楊愨一身儒雅之氣,舉手投足不溫不火,儘是大家之風,聞言道:「我能在此辦得學舍一間,教得學生幾個,也是多仗節使之助,此為楊某之幸,也是虞城書生之幸。」

「文脈不絕,傳承不滅,雖經亂世,而中華仍能是中華。楊兄之功雖然不顯,但若無楊兄這等人,我中華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後,就已成為歷史塵埃了。後世之人,便是從廢墟中找出幾本書,怕是也沒幾個人識得那駢四儷六,更不用說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脈精髓,後世讀書人能見不能識,只因其晦澀難懂,不及拍乾淨灰塵便揚手棄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種場面。屆時主宰我中華子民的學問,真不知是何種妖魔鬼怪,到得那時,中華何以仍是中華?」

王不器飲了口茶,茶雖然不是好茶,但卻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嘆息一聲,「只是以楊兄的學問,若是只在虞城教書,未免顯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楊愨微笑道:「王兄專程到虞城來,莫不也是為了做說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難道說,先前已經有人來請過楊兄了?」

「的確如此。」楊愨微微斂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經來過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與某想到了一處,還搶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楊兄可曾答應殿下了?」

楊愨搖搖頭。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這卻是為何?」

楊愨長長一嘆,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痴如醉。

王不器淺啜了口茶,「楊兄難道不願為後輩讀書人盡一份力?」

楊愨收回目光和思緒,搖搖頭,聲音沉緩,「若能稍稍有利於後進讀書人,我便是舍了這老殘之軀客死異鄉,又有何懼?」

「那楊兄為何不願去洛陽?」王不器微微皺眉。

楊愨低頭望著小案上的茶碗,緩緩道:「自黃巢之亂以來,中原連連戰火,人主為成就霸業,視人命如草芥,不惜讓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為收買人心、沽名釣譽,便網羅士子名流,充入府中養為賓客,何時真的看重讀書人尊敬讀書人了?」

楊愨的聲音又加重了幾分,「誠然,我輩讀書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陣殺敵,亂世當道,更是凄慘萬分朝不保夕,然則讀書人之所以是讀書人,能為先聖傳承文脈,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丟掉的硬脊樑,那也是我輩讀書人唯獨不能丟掉的東西!」

察覺到自身情緒變化,楊愨聲音緩和了幾分,「廉者不食嗟來之食,倘若讀書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豈能為了幾頓飯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後苦笑道:「楊兄以為,太子殿下請你去洛陽書院教書,是為朝廷豢養讀書人,是為朝廷沽名釣譽?」

「王兄不以為然否?」楊愨道,「洛陽書院教授百家之學,這也就罷了,然則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學院開宗立派,教授雜學?非是楊某食古不化,只是這等學院,聞所未聞,士農工商齊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違聖賢教誨。此等書院,若說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楊某卻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來。

半晌,他嘆道:「太子殿下先前謂我曰:書院是百年大計,誠然有利於千秋,然則推行必受阻礙,為文道正統所不容,此言誠不欺我啊!」

從洛陽到虞城來,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趕來,就是因為楊愨這位隱於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聲望,此番洛陽書院籌建,諸多學問大家尤其是儒家學者,雖然受到朝廷邀請,但因為楊愨方才所說的原因,不願立即前去洛陽書院,都在猶豫不定彼此觀望,到得後來,楊愨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響力,便成為了一大批人觀望的對象,若楊愨不去洛陽,很多當世真正的大家也不會去,若是楊愨去了,天下儒士必會雲集景從。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若是楊愨肯去洛陽,洛陽書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楊愨不去,至少短時間內洛陽學院的先生湊不齊,當頭炮也就打不響了。

王不器見楊愨態度堅決,不願與他爭鋒相對,遂暫時換了個話題,「聽聞楊兄有一得意門生,能夠日誦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說的是同文否?」說起自己的得意門生,楊愨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雙亡,侍奉祖母卻是極孝,只因家境貧寒,無力入學舍就學,早年時常於舍外偷聽,我見其心誠,有一日便拉著他教了一卷《禮記》,不料此子過目成誦,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資實在可貴,我這便留了他在學舍,自那之後,此子勤奮向學,日夜不倦,今已頗成氣候矣。」

王不器撫須道:「同文這名,卻是極好。」

楊愨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見天下大亂之後,儒學為世人所疑,文脈不昌,諸脈學問不同,治國治學思想混亂,所以才有了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萬分,「如此俊彥,可能一見?」

楊愨笑道:「有何不可?」便叫僕役去找戚同文來。

片刻之後,僕役來回話,說戚同文在街上碰見了個人,正在與那人討論學問,竟是一時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這卻怪了。」楊愨面色疑惑,為王不器解釋了一番,「這虞城的士子,與同文常有一同討論學問,只是能讓他在街上駐足,得師命而不歸的,卻是不曾有過。」

暗自琢磨半晌,楊愨竟也來了興緻,起身道:「如有這等士子,某卻要去會上一會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無奈,只得跟著楊愨出門。不久,就見前面的街上圍了一群人,看穿著打扮,其中有不少讀書人,正聚精會神聽場中的人辯論。

楊愨、王不器二人連忙趕過去,眾人見楊愨來了,無論是讀書人還是不是讀書人,都紛紛執禮讓道,兩人得以很快看見場中的人。

只是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這……這怎麼可能?」

場中兩人,都是二三十歲的模樣,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錦衣貂裘,前者面紅耳赤,後者氣定神閑,見此模樣,楊愨心頭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樣子,他卻是在論學中處在下風,只是楊愨不能理解,戚同文縱然學問不如人,卻也不至於被人逼迫到這等田地吧?那錦衣公子,卻是誰人?

「同文,汝友何人?」楊愨問。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聞言執禮先行拜見,而後道:「這位是李兄,洛陽人氏……」

「洛陽李氏?」楊愨朝那年輕人看過去,但見對方面帶微笑,氣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禮。

不等楊愨再說甚麼,王不器突然說了句話,讓楊愨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麼到這來了?」王不器驚詫萬分。

李從璟向楊愨見禮之後,微笑道:「來向先生請教學問。」

戚同文一臉震驚,比王不器還要震驚。

但最震驚的,還是楊愨,他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是最沒風度的那個了。

半晌之後,李從璟站在楊愨所辦的學舍面前,抬頭看了一眼牌匾。

睢陽書舍。

這便是睢陽書院的前身了。

而睢陽書院,便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應天書院的前身。

楊愨、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這正是李從璟不惜親自來請楊愨、戚同文去洛陽的原因。笑了笑,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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