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803章 勢來天地皆同力,久負盛名於天下(四)

錢元瓘又默然半晌,最後咬牙道:「然則王位承襲之事,卻需得到朝廷承諾,無論戰事勝負如何,都不能影響錢塘王位交替。」

這也是錢鏵的意思,若是連這個要求都沒有,未免就太沒有底線了。

到了翌日,李從璟派人到驛館來接錢元瓘與錢鏵。

說是較武,實際上是軍中大練,地點就在洛水河邊的侍衛親軍營地,李從璟帶著錢元瓘與錢鏵進營時,已是巳時時分,營中的各項準備都已完成,早先編練的一萬五千侍衛親軍,與後來招募的新勇三萬,多半都集結在這裡。

數萬將士,鐵甲森森,槍戈如林,在校場上整齊列陣,就是一片肅殺的海洋,哪怕是對兵事一無所知的人,站在軍陣面前也能感受到對方帶來的壓迫感,強大的力量總是讓人畏懼,而能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則讓人膽寒。

錢元瓘是行家裡手,不至於心驚膽戰,不過唐軍甲胄、軍械之精良,還是讓他雙目凜然,尤其是排列在甲士前的一排排強弩,一眼望去,不見盡頭,粗略估計,不下五千之數,這還是不曾被甲士隨身攜帶的大弩,錢元瓘很清楚,當這些強弩一起發揮威力的時候,有怎樣的毀天滅地之能。

眼前就有這樣多的強弩,那麼加上江淮、楚地軍中的,大唐得有多少勁弩?

如果這些勁弩匯聚到一起,哪怕只是對著錢塘城一輪齊射,造成的殺傷都是無法估量的。

錢元瓘搖搖腦袋,將這個不靠譜的思緒拋諸腦後。

今日李從璟披掛齊整,鐵甲顯赫,橫刀懾人,高立點將台,在陽光下渾如天神。

這是第一回見到李從璟著甲,想起對方的種種戰績,錢元瓘心頭微寒。

噌的一聲,李從璟一把拔出橫刀,下達軍中大練的命令,頓時鼓聲響起,數萬將士腳步齊動,惹得點將台震顫不已,看著眼前的鐵甲海洋化為鐵甲洪流,迅速而又齊整的變陣、出營,錢元瓘對唐軍的訓練有素又有了更深的認識。

錢元瓘發現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實,唐軍將士,人人著甲。

甲胄可比刀槍值錢太多,謂之國之重器,製造起來也要麻煩不少,錢元瓘自知錢塘能調動五萬大軍,但絕對拿不出五萬甲士,軍中將士能有一半披甲就不錯,而且多為皮甲,鐵甲更是精貴之物——若要更多人著甲,非得掏出布甲、竹甲不可。

但是在唐軍這裡,鐵甲好似是滿大街上最不值錢的物什。

錢元瓘看得分明,唐軍之中,唯有斥候與輕騎才著皮甲。

「這數萬將士,大多是今歲新募之勇,方經訓練,未上戰陣。」李從璟為錢元瓘介紹軍隊成份,「今日較武,主要是戰陣演練,重頭戲在於軍陣對抗。」

聞言,錢元瓘心頭更是微顫,新卒都能著鐵甲?不是唯歷經戰事的精兵才能著鐵甲嗎?唐軍難道找到了甚麼曠世寶藏,挖出了百年前埋於地下的甲胄?

李從璟敏銳捕捉到了錢元瓘的眼神變化,知道他在想甚麼,笑道:「兵貴精不貴多,大唐向來奉行精兵之策,不求擁有百萬大軍,但求精甲五十萬!」

吹牛自然不妨往大了吹。

錢元瓘儘力讓笑容看起來自然,「本朝府兵最盛之時,將士軍備,怕也不過如此吧!」

「大處相差無幾,小處卻還有些不同。」李從璟沒有細說,「節使似對我軍甲胄有興趣,既是如此,不妨請節使看看我軍新配甲胄。」

「新甲胄?」錢元瓘立即打起精神。

李從璟讓人拿來一副仍在不斷改良的冷鍛甲,撐在木架上,為錢元瓘介紹道:「一副完整甲胄,共有甲片三千餘,分量是尋常鐵甲三分之二,防禦力卻提升三分之一,節使可試之。」

言罷,讓人拿來弓箭。

錢元瓘掩飾不住震驚的神色,先去就近觀察,而後掂其份量,最後以弓箭射之,臨了,有些呆愣。

李從璟卻沒有給錢元瓘反應的時間,也不會跟他明說冷鍛甲的裝備率,拉著對方走下點將台,「較武已經開始,節使隨我來。」

策馬出了軍營,李從璟帶錢元瓘馳上一個土包,登上一座望樓,觀看在營外曠野上演練的大軍,此時正是軍陣對抗的時候,數萬甲士往來奔走,旗鼓鮮明,列陣變陣,行雲流水,而後兩相對抗,以實戰之態對攻,場面極是震撼,看得錢元瓘心神不寧。

「只是演練,何須如此用力,殿下便不怕有將士傷亡?」半晌,錢元瓘憋出一句話。

李從璟淡淡道:「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平時多流血,戰時少丟命。」

錢元瓘無言以對。

他當然知道李從璟邀請他觀看唐軍較武,存的就是耀武揚威、震懾人心的意思,但錢元瓘不是門外漢,將士軍備與戰陣素質,都是做不得假的,北上路過江淮時,只遠遠看過幾眼唐軍,不曾如此近距離全面審視,還不知其深淺,如今親眼觀之,卻是知曉其厲害之處了。

回到驛館,錢元瓘與錢鏵又相對沉默下來。這回,他們連飯食都顧不上了。

錢鏵道:「唐軍之強,名不虛傳。」

錢元瓘道:「若是朝廷執意不答應讓我承襲王位,那該如何是好?」

有人抄來邸報,呈送錢元瓘面前,錢元瓘看罷之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邸報上寫有一分捷報:吳國遣精銳密渡大將北上,迂迴深入滁州腹地,意圖襲擾唐軍糧道、亂其後方,然則此舉卻被莫離提前探明,也不知他從哪裡調遣了數千精騎,在滁州為吳軍布下陷阱,吳軍還未發揮出奇制勝的戰術,就被唐軍殺得大敗。

次日,錢元瓘早早到宮門請求面聖,答應無條件出兵五萬攻打吳國。

李嗣源召見了錢元瓘,這回沒有板著臉色,只是不冷不熱的問:「出兵淮南,公等想好了?」

錢元瓘躬身執禮,語氣恭敬,「陛下下令,臣等莫敢不從,大軍五萬,隨時進擊淮南!」

李嗣源看著錢元瓘,似笑非笑,「不要朕給你們運送錢糧軍械了?」

錢元瓘連忙道:「臣等惶恐!為國盡忠,乃臣等本分,怎敢要求朝廷賜糧,錢塘雖不富裕,但咬咬牙,還是能徵得糧草的。」

李嗣源放下毛筆,認真道:「徵集糧草並無不可,但不可苛捐雜稅,更不可橫徵暴斂,百姓生活不易,豈能為之增添負擔?」

錢元瓘連忙下拜,「臣等不敢!」

心說我吃飽了撐著才去橫徵暴斂,我錢家還要不要在錢塘的統治了?再者,要是給你抓住魚肉百姓的把柄,日後你以此為由出兵錢塘怎麼辦?

李嗣源走出御案,親自扶起錢元瓘,哈哈大笑,滿面和煦,「朕早就說了,吳越王是忠義之臣,如今朝廷有令,怎會不遵呢?賢侄也是錢塘俊彥,向來都明事理,心中自有家國大義,必是不會讓朕失望的!」

錢元瓘滿臉惶恐之色,「讓陛下憂心了,臣等有罪。」

李嗣源拍著他的肩膀笑道:「無罪無罪,今日朕在宮中設宴,你我君臣共浮一大白!」

「謝陛下恩典!」

……

錢元瓘與錢鏵離開洛陽,李從璟相送。

出了城門,回望一眼神都,錢元瓘心中感慨萬分。

來時躊躇滿志,雖是有求於人,但自身並非沒有底氣,還想著讓朝廷給錢給糧,許下讓自己承襲王位的承諾,最好是現在就給封個郡王甚麼的。如今可倒好,半分便宜沒撈著,臨了還得靠表忠心來贏得朝廷認可,好似求著要發兵淮南,生怕錯失建立功勛讓朝廷看重的機會一般。

「公等皆是國家肱骨,有公等為國儘力,何愁逆賊不能迅速平滅,本宮在洛陽靜候佳音,等到大功建成,來日本宮必定親往錢塘,為公等賀喜。」送到長亭,李從璟停下腳步,與眾人飲了送別酒。

「殿下留步,來日若是殿下駕臨錢塘,臣必掃榻相迎。」錢元瓘那身利刺已經悉數不見了蹤影,眼中再無半分傲慢之色,唯獨能在心裡說道:你還是別親自來了,我怕你到時候不是來給我送王冕,而是要來奪我的土地。

望著使者隊伍遠去,李從璟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有吳越王出兵,揚州就易得了。

離開長亭的時候,孟松柏低聲問李從璟,「錢元瓘這回北上,除了領到一份差事,可是甚麼都沒得到,吳越王既然要出兵淮南,錢元瓘怎麼不要朝廷要一份事成之後要承襲吳越王的承諾?」

李從璟跨上馬背,淡淡道:「為臣者,先立功,後論賞,古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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