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97章 洛陽秋雨日綿綿,北歸之人入東宮(一)

洛陽,秋雨連綿。

日復一日繁華起來的洛陽城,依稀已可見幾分貞觀長安的影子,哪怕細雨涼風不曾停下,大街小巷中的寶馬雕車亦是絡繹不絕,行走在街道上的不只是漢人,也有裝飾膚色異於中原的異族,東市中的契丹人環臂靠在馬棚里,色目人雙目發光在商鋪里挑選值錢物什,豐乳肥臀的胡姬抱著小酒罈,用被擠壓得更加巍峨的雙峰與誘人的笑容,嫵媚的吸引酒肆前的行人。

唐人的腰板是筆直的,哪怕是最尋常的百姓,可能家裡都沒有十緡余財,走在街道上也不會對官吏低眉順眼,身著公服的衙役走街串巷,一路上碰到的人大多相熟,都不免招呼調笑幾句,不曾板著臉充大爺也不曾看誰都像欠了他錢,遇著街面上茫然無助的孩童,更會主動在孩童面前蹲下,露出一個最和煦親切的笑容,抱起孩童幫他們回家。

皇城裡各部官寺在雨中如磐石般靜默,院內院外秩序井然,進進出出的大小官員腳步敏捷,眼中沒有整日盤算私利謀劃爭鬥的陰霾,屋裡坐鎮的各部主官,滿身威嚴的向聆聽教誨的官員布置差事,事了前不忘和言語色的鼓勵一番。

這座繁華雄偉城池的主人,一手締造了大唐中興之象的帝王,此時正結束一日繁重的事務,在貼身宦官宮女的服侍下,拖著疲憊的身子踏上御攆緩緩行向後宮,一路上皇帝都在拿手指捻著眉心閉目養神,面上露出的些許病態讓宦官分外擔憂。

後宮裡宮苑很多,尋常時最熱鬧的也不過兩處所在,一個是德妃曹氏的居所,一個是淑妃王氏的宮苑,得到宦官傳信的曹氏早早來到院門,等皇帝李嗣源的御攆到了,忙親自撐傘將李嗣源迎進宮內,見禮被默契的省略掉。

「最近連日陰雨,好似沒個盡頭,陛下要是覺著勞累,就將政務多讓宰相們分擔一些,偶然鬆鬆氣也沒甚麼,畢竟身子要緊。」曹氏扶著咳嗽了兩聲的李嗣源在坐塌上坐下,眼中充斥著一個賢惠妻子對夫君的愛惜與擔憂,「昨兒接著從璟的信,說秋日陰雨對身子不好,你征戰一生舊傷不少,此時最易發作,囑託妾身多照看你的身體呢。」

靠在坐塌上的李嗣源拉著曹氏的手,面上雖然儘是疲憊之色,聞言卻露出一個溫和笑意,「類似的話他在摺子里也對我說了,江淮戰事正緊,虧的他還有這份心思。」

「自己兒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往年他哪回出征在外,少過對你這個當爹的挂念了。」說這話的時候,曹氏臉上有著一個母親特有的自豪之色,雖說帝王在私底下也不用時時拿朕來自稱,但敢跟李嗣源說話如尋常家一樣的嬪妃,宮裡也只有曹氏一人,「江淮戰事如何了?」

「進展很快,估摸著不用多久就能把大局定下來。」李嗣源讓曹氏打開窗子,冷風吹進來有些折煞人,但卻讓人精神微振,曹氏連忙又將窗子拉上了。

兩人說了半晌話,不知怎麼曹氏就說到李從璟年紀輕輕頭上生出白髮的事來,禁不住落淚,李嗣源嘆了口氣,問曹氏,「你怪我否?」

曹氏含淚搖頭。

李嗣源欣慰的笑笑,又看向窗外,似乎那扇關著的窗子並沒能阻擋他的視線,「我也知道他苦,所以經年以來,都在快馬加鞭的布置政事,就是想著多替他分擔一些。整頓吏治,削平藩鎮,撤換官吏,沒有一件事是好做的,更不可能沒有人站出來反抗,徐徐圖之是穩妥之策,但我卻不曾聽從他的進言,執意在三五年內將這些事都做完,結果鬧得朝臣抵觸,六部差些癱瘓,不少藩鎮聯合鬧事,矛頭都直指著他。」

「但我不得不這樣做,無論是朝廷官員,還是地方藩鎮,凡是掌權的,早年大多跟我有過接觸,對他們的脾性我也知道一些,應對起來有底,還有許多都是我昔日部屬,亦或曾受我提拔,我在帝位上的時候,他們跳出來鬧事,我就好著手解決,要壓他們也容易些,即便是抄家滅族,旁人也不敢多言。」

「但是從璟不同,若是整頓吏治、削平藩鎮、撤換官吏這樣的事都留給他,日後對待我的故舊、部曲,他對付起來就難免束手束腳,能有高位能鬧事的,都不是好相與之輩,他們要是群起聯手,沒有我在帝位上了,就能打著我名號扯虎皮做大旗,那麻煩就不小了。」

「這樣的難題,你說我能留給從璟?當然不能。我的故舊我親自下令查辦,我的部曲我親自抄家滅族,他們有甚麼怨言有甚麼逆舉,我也能毫不猶豫雷霆處置。」

「該解決的麻煩都解決了,該查辦的人都查辦了,天下就乾淨了,大唐要復興,還有太長的路要走,朕,要給從璟蹚出一條大道來,要留給他一個乾淨的江山,讓他日後能夠大展拳腳……身為人父,為子女謀福,這就是我該做的……」

李嗣源的聲音漸漸小了,不知何時停下來,他就靠在榻上沉沉睡去。

曹氏早已經淚流滿面,卻拚命忍著沒有哭出聲,直到李嗣源睡去,她那雙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著李嗣源的臉龐,低聲呢喃:「你們這對父子,讓妾身怎麼說……都太苦了些。」隨後她又笑了笑,「也都有福氣。」

當日夜,秋雨驟大。

李嗣源突發高燒。

隨後兩日,其病情不見好轉,反而加重,以至於完全不能下榻。

御醫們用盡渾身解數,亦不能讓李嗣源身體恢複。

如此又折騰兩日,朝臣大恐。

後一日李嗣源神智稍清,口述一分敕令,令八百里加急傳往滁州。

敕令:召秦王即刻歸朝!

……

滁州。

天色未明,本已告辭離開的馮道去而復返,他是被李從璟派人追回來的。與此同時,現在滁州的王朴、桑維翰、衛道等人也都被人叫來。

李從璟將需要立即歸朝的消息對眾人說明,而後就開始對江淮大事做出一些布置,民政大事自然交給馮道主持,由王朴從旁相助,原本馮道也該回去,但李從璟離開江淮,這裡需要一位重臣坐鎮,馮道的資歷和分量都讓他成為不二之選。

民政上的事並不難處理,關鍵還是軍事。李從璟歸朝後,江淮戰事由誰來主持,就成為眼下最重要的問題。對此,馮道提議讓李從珂暫時挂帥,但話剛說出口,便被李從璟一言否決。

李從璟不是不信李從珂的忠心,是不信任李從珂的能力,「潞王之將才毋庸置疑,但要他統帥三軍調度全局,卻是力有不逮,江淮的淮南軍的確沒有太大威脅,但王會雖然敗退江南,其部兵馬卻仍有一些戰力,揚州、壽春亦未攻克,淮南勢必作困獸之鬥,這江淮之地淮南經營日久,不出岔子還好,一旦出岔子就不好挽回。」

既然認為李從珂難當大任,李從璟就得拿出一個人選來。

找到這個人選並不難,他就是莫離。

當日午時,李從璟即從滁州出發,帶近衛都北上。

接到消息的莫離早一步離開壽春,到正陽等候將從這裡北渡淮水的李從璟。

兩人在道旁相見。

「江淮之戰大局已定,余者唯壽春、揚州兩地,但此兩地一日不克,便要防備淮南反攻。」天有細雨,地有微風,李從璟著明光鎧,莫離一身白袍,道旁就是淮水,「經此一戰後,短期內淮南要大舉反攻,已是力不從心,往下要防備的是淮南遣精銳登岸,往江淮深處滲透,擾亂我軍後方,大江登岸之地甚多,此舉防不勝防,故而往下戰事重點,是一鼓作氣攻下揚州。得了揚州,壽春獨木難支,克之稍易。」

聽完李從璟的話,莫離微微頷首,「江淮半入囊中,勢必影響楚地戰局,只要江淮的戰果能夠保持,楚地王師就能尋機反攻,此間厲害離都知曉,請殿下放心,離必不辱使命。」

李從璟喟嘆一聲,勉勵道:「江淮戰事就交給莫哥兒了,軍令改由參謀處下達,潞王縱然會有不滿,亦會知曉輕重,我調了孟平南下,你等戮力同心,我在洛陽靜候佳音。」

臨別之際,莫離深深拜禮,洛陽之事他不便多言,一切都在不言中。

李從璟渡江而去。

將莫離留在江淮主持大局,兼有王朴等人相助,李從璟沒甚麼不放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對莫離的期望,比孟平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大唐征伐天下,那才是莫神機的戰場,眼下,不過是跨出了至關緊要的第一步。

……

楚地,朗州。

郭威到了朗州,隨行而來的,還有蒙三率領的五千兵馬。與其不分先後抵達的,還有從兩川順江東出的李從璋所部一萬殿前軍。

眼看朗州恢複了一些兵強馬壯的氣勢,李從榮稍感心安,但也只是稍感而已。

因為他也得知了李嗣源病重的消息,但卻沒有接到李嗣源讓他回洛陽的敕令。

負手北望,李從榮反覆呢喃道:「父親,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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