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88章 天下勢風起雲湧,金陵城龍潭虎穴(二)

金陵城左擁石頭城右挈玄武湖,滾滾大江繞西環北,秦淮河綢帶般安靜流淌,南面江南半壁河山,風水上言其極具王氣。若說江淮風物集聚揚州,金陵城便是江南手掌上最為璀璨耀眼的那顆明珠,太白有詩云:六代更霸王,遺迹見都城。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

這一日,金陵城前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接踵,秋陽散漫和煦懶洋洋灑落,第五統領的馬車將入未入,有那麼一行人,輕裘博帶駿馬羽扇,正好到了城外長亭。

拋卻遠遠跟著的隨從護衛不言,當先有三人,為首者氣宇軒揚龍驤虎步,正是剛從湖南趕回的吳國大丞相徐知誥,跟在他身後的兩人都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左邊那些年輕稍大些,身材修長眉宇靈動,既有書卷氣又極富仙風道骨,瞧著不似市井間的人物,倒像是天上星宿下凡一般,叫作史虛白,右邊那個生得風流倜讜一表人才,唯獨眉宇間的些許放浪之氣未及盡殮,喚作韓熙載。

亭子中雖有石案,徐知誥卻無就座的意思,他站在亭檐下負手面向金陵城,許久不曾言語,彷彿那座安靜祥和而不失雄偉的城池,在他眼中就如被展覽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則是長江之畔仰頭凝望了她半生的翠竹。

韓熙載安靜站在亭中閉口不言,他在徐知誥面前還說不上甚麼話,這回也不過是因為與史虛白交情深厚,才被後者拉著來一同見徐知誥,但在韓熙載看來,素有從諫如流廣納賢士之名的徐知誥,對他與史虛白並非如何看重。

「昔某方至金陵,曾與丞相有言: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兵食俱足,當長驅以定大業,毋失事機,為他日悔。丞相不願自江淮用兵北上,而納宋齊丘率先伐楚之策,致使中原大舉進攻江淮,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旬月間攻略近半州縣,此時大吳左右失顧,實自食惡果也。」

明明是驚人之語,史虛白說這話的時候卻神色自若,既沒有以下犯上的忌諱也沒有痛心疾首的惋惜,彷彿在論說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這就像棋盤中的雙方廝殺正酣,而他始終不過是用局外人的語氣在說話。

徐知誥心中是何念頭無從得知,但他臉上卻無甚麼異色,連看向金陵城的動作都沒有絲毫變化,這也表明史虛白的話並未如何打動他。

史虛白、韓熙載都是北方士子,前兩年才從北方南渡。

前者出自齊魯世家,因良好家學,年少時就已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中原戰亂頻繁時隱居嵩山,後與韓熙載一同來到金陵,此人才高八斗固然不錯,但也有自負才學之輩的別樣性子,性情不羈到堪稱乖張,初到金陵就指著宋齊丘對徐知誥言:吾可代彼。

宋齊丘自然不服氣,想試試史虛白的才氣,一次徐知誥與眾人宴飲時,酒席遊戲過半,宋齊丘請史虛白做些文章,那史虛白也不推辭,向徐知誥要了筆墨,就讓數人共執紙張,也未沉吟思索,半醉半醒之間,口中一面誦讀筆下一面書寫,頃刻間寫就詩、賦、碑、頌數篇,眾人觀之,只見詞采磊落,遂無不驚服。

原本宋齊丘也主張北伐,但史虛白與宋齊丘不同,他建議直接從江淮出兵北上,而宋齊丘卻主張先圖江南再行北征,兩人既然理念不同且又有些私怨,故而誰也看不慣誰,這回徐知誥回歸金陵將宋齊丘留在了湖南,史虛白才跑來向徐知誥進言,否則他斷然是懶得看宋齊丘那張「臭臉」的。

「大吳伐楚,乃朝廷計議,非是本相一言而決,再者如今木已成舟,於此糾纏無異,先生有大才,敢問何以教我?」徐知誥終於回過身來,但也並未向史虛白執禮,一個莫大問題被問的平淡無波。

徐知誥並不介意史虛白性情不羈,身為人主他向來不缺胸襟,但史虛白明目張胆與宋齊丘過不去,徐知誥也不能寒了宋齊丘的心,畢竟宋齊丘才是他的大謀主與大功臣,所以這兩年來徐知誥對史虛白一直不冷不熱,在徐知誥看來,史虛白在他面前再如何放浪形骸,甚至是對他有所觸犯都無大礙,但他一介新近南來的士子,對宋齊丘這等前輩功勛缺乏禮數敬畏,未免就顯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

史虛白也不介意徐知誥的冷淡態度,笑容如秋風般沒有鋒芒,問了一個看似出格的問題,「以大吳當下國力,若是與中原全面硬碰,恐無太大勝算,但若論局部爭鬥,大吳精甲二十萬,人才如過江之鯉,並不畏懼中原。敢問丞相,若是楚地與江淮只能擇其一地,丞相可願捨棄另一雞肋?」

這話問出來莫說徐知誥,就連韓熙載臉色都有些微變,但史虛白卻坦蕩磊落直視徐知誥,完全沒有避諱徐知誥可能到來的怒火。

徐知誥輕笑一聲,雖然稱不上冰冷但卻絕對沒有暖意可言,「先生不言取地,卻先讓我舍地,這可與先生天縱之才不符。」

「捨得捨得,沒有舍何來得?天下萬事萬物,得失不過取捨之間,需要得一物便要相應捨棄另一物,以大吳當下情況,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史虛白這話說的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徐知誥本欲拂袖而去,但想了想,吳國如今的處境並不美好,朝廷也正值用人之際,故而勉強耐住性子,「如先生所言,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大吳立國半在江淮,何能捨棄?楚地江山,乃我大吳將士血戰所得,沙場埋骨數萬,豈能說棄就棄?如今楚王龜縮一隅,楚地大半已入我大吳囊中,就更無得而復失之理。又如先生所言,中原勢大,我大吳要與中原相爭,便不能不壯大己身,楚地乃是大吳與中原劃江而治的第一步,得之則得江南,失之則失江山。先生若真要見用,還是論說一些實際之策得好。」

獨江淮阜中的「阜」字,意思是盛、物足民豐,通「富」。

史虛白搖搖頭,喟然嘆息,「若是如此,某無可進言。」

徐知誥復又看向金陵城,沒有繼續理會史虛白的意思,這般作態相當於變相下了送客令。

史虛白見狀也不打算自討沒趣,拉著韓熙載就要走,韓熙載本欲說些甚麼,見好友心情低落,也就舍了這份心思,只是步履難免顯得沉重,沒有方才那般雄健輕快。

韓熙載心裡清楚,史虛白今日碰壁之後,怕是不願再向徐知誥進言甚麼,這也就意味著史虛白極有可能要離開金陵,再度過上隱居的日子,雖然這並不是韓熙載想要的結果,身為自負才學之士他如何能甘願抱負才學被埋沒,只不過當下卻是沒法子再多言了。

兩人剛要出亭,卻聽見徐知誥道了一聲留步,回身時,兩人見徐知誥看向韓熙載,「自入亭來,先生一直未有言語,難道不願為大吳分憂?」

韓熙載稍作沉吟,執禮道:「怕丞相不能納。」

徐知誥微笑,「先生未曾言語,安知我不會採納?」

韓熙載看了史虛白一眼,見對方神色清淡,並無不耐介懷之意,這便好整以暇,「某之策,唯四字耳。」

「但說無妨。」

「楚守淮攻。」

徐知誥有了些許興緻,「請先生詳解。」

韓熙載,字叔言,北海人,少曾隱居嵩山,與史虛白結識便在嵩山中,和史虛白不同的是,他有功名在身,同光年間擢進士第後為官,他的父親韓光嗣曾是平盧軍節度副使,平盧軍驕兵悍將不服管教,符習調任平盧軍節度使時,軍中將校不納而逐之,推舉韓光嗣為留後,後來李嗣源整頓諸鎮驕兵悍將,韓光嗣被誅,韓熙載出逃,遂與史虛白結伴投奔吳國。

因為早先貢舉高中而且為官的原因,韓熙載在洛陽一帶很有才名,但到了吳國之後卻與史虛白一樣,在中原士子南奔後多被擢用的情況下,落得一個落魄無官被當作食客豢養的處境,今日他與史虛白之所以在城外等候並且攔下徐知誥進言,而不是在府上與徐知誥相見,便是因為平日里少有見面說話的機會。

在徐知誥眼中,韓熙載雖然有才學有才名,但他向來對其不甚看重,一方面固然是徐知誥不待見韓熙載「年少放浪、不守名檢」的脾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韓光嗣的緣故,雖說亂世用人重才不重德,但這也是相對而言,並非是說對德行就完全棄之不理了,韓光嗣據鎮自重落得被誅殺的下場,使得徐知誥對韓熙載的品性家教持懷疑態度,兩者相加,也就怪不得徐知誥一直不用韓熙載。

另外,看人講究一個八觀六驗、六戚四隱,父輩、朋友都在六戚四隱的範疇內,韓熙載與史虛白這樣放浪不羈的人日夜廝混,也就使得韓熙載在對史虛白看不太順眼的徐知誥這裡失分更多。

徐知誥之所以耐著性子跟史虛白言談半晌,這之後又在兩人臨走之際多問了韓熙載一句,還是吳國如今形勢所迫的原因,於此觀之,大唐對吳國的征伐而造就的時勢改變,的確影響了很多人的命運。所謂時勢造英雄,大抵如此。

韓熙載與徐知誥在石案前相對而坐,史虛白則倚靠在亭攔上舉止隨意,韓熙載對徐知誥道:「大吳已得楚地大半,余者不過朗、澧二州一隅之地而已,大吳伐楚之謀劃,實已近乎完成,當此之際,治楚之策重在治理已得之地,而對朗、澧二州採取守勢,朗、澧二州不得,無傷大雅無關大局,但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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