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63章 臨壽春城啟大戰,登八公山論古今(二)

這回李從璟用兵江淮的布置其實很明確。

這件事的起因,還要追溯到當年先攻淮地還是先攻兩川的爭論。

彼時王朴曾有進言:「先爭江淮,有許多好處。其一,南北之爭,得淮地者得先機,奪得淮地,便能在戰局爭得往江南用兵的主動權,在軍事上完全處於居高臨下的態勢,大唐得淮地,江南就只能被動防守;其二,江淮之地,有漁鹽之利,商賈富豪之家雲集,若能盡得江北之地,則朝廷每歲可增財賦巨萬;其三,江南諸侯,楊吳為最強,若得江南,可封鎖楊吳出海之道,使其困於一隅之地,亦無法再與契丹相通,日後平定楊吳,可四面合圍,使其無轉騰餘地;其四,大唐得江淮,方便往海上通商;其五……」

吳國目前的處境,是北有大唐,西有馬楚,南有劉漢(南漢),東有吳越、閩國。但因其掩有淮地,北至海州(後世連雲港一帶)南抵長江口,故而有千裏海岸線。

總而言之,若能奪取江北,就能極大削弱吳國國力,而相應極大增強大唐國力。

原本歷史上,南唐在中主李璟時,東滅閩國西滅楚國,而自失江北之地後,國勢大衰,自此困守一隅,再無作為,最後坐等被滅——雖然滅閩、楚後,南唐並無實質收穫,而是徒耗國力,但彼時它能速滅兩國,本身就是實力的體現,沒能守住戰果,不是國力不足,而是君、臣的問題。

且說王朴提出先定江淮之策後,秦王府眾人是有一場大辯論的。

但當時孟知祥、李紹斌據有兩川,不遵號令,以大唐之臣,而妄圖行割據之實,大唐不能容忍,遂先定兩川。如今兩川安定,大唐便要爭奪淮地,恰逢吳國以為李從璟、李從榮兄弟相爭,必有內耗,又兼其整頓內政,精力有限,於是乘著老楚王馬殷新亡的時候,出兵楚地,意圖稱霸江南以壯國勢——這就給了大唐機會。

今歲以來,大唐先是整頓洛陽吏治,而後出兵楚地以援楚王,再後推行新政新一階段大政,隨之又削平山東諸藩鎮之動亂,將吏治整頓推向州縣,當此之時,馬不停蹄發兵淮地,一系列大政國策實施的非常密集緊湊。

這種密集緊湊的國政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急躁之氣。

雖然急躁,但未顯其亂。

洛陽吏治整頓完成之後,整個大唐朝堂甚至是大唐官場的風氣,就煥然一新,洛陽十之二三的官員被懲辦,不僅震動了洛陽官場,事情完成之後,也使得洛陽官場煥發生機。

在這種情況下,對州縣吏治的整頓,就容易多了。

正如馮道所言:「治理天下官員,在疏不在堵。貪官污吏是懲治不完的,就算殺再多人,也未必就能使官場風氣煥然一新,整頓吏治,懲辦不法只是第一步,意在威懾不良官吏,使其畏懼律法,而後以律法為依據,整治官場風氣,重塑官場秩序,引導天下官吏務實向善。」

馮道的話,從制度上而言,就是確立一整套強而有力的監察體系,並且篤力行之,使得官員不敢觸犯律法,以此達到肅清吏治、政治清明的效果。

李從璟同意馮道的觀點,因為他知道明太祖洪武年間,朱元璋懲治貪官污吏最是嚴苛,甚至可稱殺人如麻,但結果表明,這並沒有甚麼太大作用。

就眼下而言,洛陽吏治整頓之後,國家機器的運轉更加高效,已經能夠支撐起帝國兩線作戰,並在此前提下保證新政新階段的順利推行。

馮道、安重誨、任圜、李琪、李愚,雖然不能稱為名臣,但也都是一時之選,但綱領已定的情況下,他們是能夠滿足輔佐李嗣源處理帝國政事的需要的。

其中尤其是任圜,本有濟世之才,史書說「任圜有縱橫濟物之才,無明哲保身之道」,可見其才能不差,其不善明哲保身的缺陷,有眼下他跟李從璟的關係在,也就不是問題。

大唐國政大事推行顯得急躁,而李從璟仍敢出戰淮地,並非魯莽之舉,根由就在這裡。

先前百戰軍平定宣武軍後,東行山東去定諸藩之亂,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意在吸引各方視線,為侍衛親軍之隱秘調動作掩護。

加之青衣衙門在失去林安心,而新司首還未履職的情況下,只能應對尋常情況與維持日常運轉,無法對突發性的大災難採取有效應對措施,其在大唐的勢力,被軍情處全面打擊,不久便生活不能自理。這時候的青衣衙門,縱然還有些殘餘,也只能蟄伏隱藏,在軍情處的嚴密封鎖下,又哪裡能及時探知侍衛親軍本就隱蔽的調動?

李從璟東行之後,山東作亂的藩鎮,因民眾心向朝廷,而李嗣源多有布置,又且軍民畏懼李從璟與百戰軍的威名,遂不日悉數平定。

事實上,百戰軍在平定宣武軍之後,並未多與平盧軍、天平軍糾纏,而是亮出聲勢後即揮師火速南下,李從璟只帶了三千君子都,在義成軍的襄助下,很快揪出平盧軍節度使安重霸,與天平軍將領王公儼。

而後,李從璟將整頓吏治、官員撤換、推行新政之事,交給隨之同行的任圜等官員,便快馬加鞭直撲淮地。

因為唐軍進軍淮地實屬突然,吳國對此在戰略和戰術上都未有防備,而百戰軍將、卒皆精銳,遂能奇襲得手,順利渡過淮河,迫使吳軍只能退入城中踞城而守——但饒是如此,百戰軍也沒能一舉端掉壽春城。

由此觀之,大唐自今歲以來,整頓洛陽吏治、大造聲勢出兵楚地、推行新政於地方、平定山東藩鎮之亂,而後興兵南下直撲壽春,所有事件都不是獨立存在,而是串在一起的。

李嗣源、李從璟父子,謀劃與布局之深遠,可見一斑。

而貫穿整個布局的精髓,便是李從璟、李從榮兄弟相爭的假象,沒有這個令世人令吳國普遍接受的假象,就沒有吳國大膽西征,也就沒有如今大唐布局功成。

「從榮是我看著長大的,對他的秉性,我豈會不清楚。未從軍時,我與他朝夕相伴,我讀的聖賢書,也是他讀的聖賢書。」李從璟在小案後坐了許久,便又站起身來,臨山崖而遠望,「徐知誥並不清楚從榮之為人,卻斷然以為從榮必然『為他所用』,豈不大錯?」

莫離在他身旁輕笑道:「真說起來,徐知誥並非沒有了解趙王,只不過他了解到的東西,都是殿下想讓他了解到的罷了。」

這話說的不錯。

李從璟南征北討,與各方諸侯生死較量,也不知用過了多少計謀,算計了多少人心,他既有此心性謀略,又豈會對身邊之人視而不見?

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徐知誥與徐知詢的矛盾關係,都曾被李從璟利用過,即是如此,他當然要防備有朝一日,別人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若不能如此,他也就稱不上多智了。

更深一步說,雖然李從璟穿越到當世,因知這具身體的主人下場很慘,起初不過是想保全性命於亂世,但對李嗣源日後稱帝的事,他卻也知曉,既是如此,對李從榮、李從厚兄弟,他豈能不多加照看,有意培養他們的心性?

一個人之所以是他現在的模樣,是由他的成長閱歷所決定的,這個閱歷就包括親身經歷與所見所聞,在李從璟的有意熏陶和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說李從榮打小就有了兄親弟恭的性子。

這一點,從李從厚表現出來的性格就能看得出來。

至於徐知誥打聽到的李從榮,不過是李從璟有意製造的假象罷了。甚至可以說,從徐知誥開始打聽李從榮開始,他就落入了李從璟為他設計的圈套。

「徐知誥有今日之失,也不冤枉。凡事皆由因果,聞其果,知其因,便知那些讓人意外的結果,其實都是必然。」李從璟長舒了口氣,隨即笑了笑,「天下之大,人各不同,別人家要兄弟相殘我管不著,但在我們家,只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家不治,何以治天下?」

莫離笑道:「就是不知宋王得知此事後,會是何種反應,他那剛直的性子,之前可是把趙王恨慘了。」

「姑且莫說從厚,下回回洛陽時,永寧還指不定對我如何呢。」想到這裡,李從璟就有些發怵,「你是沒看到他揪著從榮耳朵進宮的樣子,分外嚇人。」

莫離笑而不語。

就在眾人山頂觀光的時候,楚地戰報送了過來。

覽罷戰報,李從璟笑道:「不負眾望,洞庭湖、朗州相繼大捷,楊吳損失慘重,已經退守益陽。」

莫離看過戰報後,目光悠遠道:「說起楚地戰爭,大唐之所以選擇在吳、楚相爭數月,且楚王已失王都與半壁河山的時候才南下,可是大有文章。」

李從璟冷哼一聲,「楚王名義上雖向大唐稱臣,實際上卻行割據之實,此事若是放在前些年,大唐姑且可以容忍,但時至今日,大唐國勢遠非昔日可比,可就斷難姑息。」

「馬殷病卒時,大唐剛定蜀地,國內又未整頓吏治,削平宵小,加之新政深化在即,不便多生事端,遂只能暫且安撫。而今大唐北弱契丹,內強州縣,諸事都在平穩向前,騰出了手來,自然要放眼天下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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