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北之爭 第757章 俯觀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三)

林仁肇出去之後沒多久,周宗進了屋來,見徐知誥正在批閱文書,就沒有立即打擾,坐到一邊等著。徐知誥抬頭瞥了周宗一眼,見對方這番模樣,便知周宗雖然有事但卻不是急事,遂將手中文書批閱完,這才抬起頭來,詢問周宗來的目的。

「剛剛得到消息,李從璟離開洛陽,往山東去了。」周宗說道,「在汴州作亂的宣武軍,被百戰軍打了三天,城池就宣告被奪。」

「三天城池就被奪?」徐知誥覺得訝異,雖然他也沒指望宣武軍真能扛多久,但三日就被奪城,還是太快了些,「義成軍沒有前往支援?」

周宗苦澀道:「隨同百戰軍到汴州的,有李唐刑部官員,攻城前他們即宣讀了李嗣源的詔令,點了那些與康義誠勾結,謀害孔循圖謀不軌將校的名,說只懲辦這些將校,並不誅連其他人等,而後孔循來到城下,要求宣武軍遵從朝廷詔令,繳械投降。宣武軍雖不至於立即再度嘩變,但在百戰軍猛攻兩日後,一些軍卒還是殺了那些將校,打開城門,將百戰軍迎了進去。至於義成軍,倒是未曾出現,估摸著因為宣武軍敗得太快,他們來不及支援。」

徐知誥點了點頭,以示了解,隨即嗤笑一聲,「這些驕兵悍將,以為殺了那些將校,迎百戰軍入城,就能換得汴州無事?太晚了些。孔循後來如何?」

「沒聽說。」周宗搖搖頭,面色凝重,「軍情處對青衣衙門的打擊太狠,各地傳遞消息現在很不方便,就這些消息傳到金陵,已是事發後許久了。」

徐知誥仍是不放棄,「宣武軍三日被平,料來義成軍、天平軍、平盧軍最多也就能堅持旬月,這時候李從璟為何還要親去山東?」

此事青衣衙門倒是傳回了些許消息,其實即便青衣衙門不傳遞消息,商賈也足以將消息帶到金陵了,「聽說李從璟東行時,帶了大量官員,是要在各鎮被平定後,用這些官員去調換各鎮不法官吏,而後帶領他們開展李唐新政——李唐新政,已經進行到了深化階段,山東頗為富庶,李從璟督促山東州縣著力推行新政,的確有利於眼下的賦稅徵收。有傳言說,李唐編練禁軍太快,而官吏貪污太多,導致財政並不太好,新政也有許多難處,否則李從璟也不至於親自到山東。」

徐知誥點點頭,「秋糧就要收了,秋日賦稅也要收,李從璟這時候趕到山東,看來的確是想迅速平定山東之亂,保障秋糧秋稅——如此看來,李唐的國庫的確不如想像中充盈。」

他笑了笑,「眼下楚地戰事,若能讓李唐血本無歸,足以讓李唐數年喘不過氣。」

周宗露出振奮之色,「此番若能滅了江陵水師,我大吳還能順勢再爭江陵!」

徐知誥微微頷首。

三日時間已經過了一半,李從榮忽然興緻大發,要提前去看看戰場,這當然遭到了諸將反對,最終無奈,李從榮只能去石首縣邊界,瞭望大江之東。

邊鎬也很無奈,李從璟到了石首以東,他也只能跟去,原本他還想再看看唐軍的準備事宜,以確保不會有甚麼意外,但如今卻是不能了——不過就算再有甚麼意外,他也傳不出消息去,因為大唐游騎已經離開江陵,自兩岸向東去清理可能存在的吳國探子,以確保大軍順江東下時,不會提前被吳國探知動靜。

高居樓船,獨臨船頭吹江風,青衫革帶的李從榮意氣風發,也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一柄摺扇,本想在胸前搖上兩下,結果一打開就給江風吹得扇面亂顫,最終只能悻悻收起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李從榮以手為筆,在面前的虛空胡寫亂畫,好似把字都寫在了江邊兩岸上的風景上。

「這裡距離赤壁,可還離得頗遠。」邊鎬從船艙里走出來,看見李從榮青衫革帶的模樣,暗暗搖頭,心說這都到了楚地了,你就不必如此時時刻刻學李從璟的做派了吧?「不過殿下這首詞卻是作的極好,聽來讓人豪氣頓生,不知可還有下闕?」

樓船江中行,江景身邊退,李從榮一手負於背後,一手在胸前,說不出的寫意瀟洒,「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邊鎬本也是才子一流,聞聽詞作,心馳神往,平生幾多豪情。

罷了,他笑道:「殿下素喜詩詞,多有創作,然而眼下這詞一出,斤兩足以重過過往所有詩詞。只不過,早生華髮這一句,卻是有些不應景。」

「當然不應景!」李從榮手臂一揮,陡然轉身,大聲說道,駭得邊鎬一跳。

他盯著眼前的金陵才子,雙目不知何時已經通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因為這詞,本就不是我作的!」

邊鎬怔了怔,因為李從榮這副如狼似虎的模樣。

李從榮一字字道:「十七從軍征,二三理家國,二七生華髮,當然不是我,而是兄長!」

邊鎬不明所以,茫然看著突然一副吃人模樣的李從榮。

李從璟一甩衣袖,轉身背對邊鎬,重新看向面前的大江,他雙手握拳垂在身側,握得很緊很緊,以至於邊鎬都看到了手背上凸出的青筋。

邊鎬心頭疑惑萬千,但還是走到李從榮身側,執禮道:「殿下……」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邊鎬詫異的看到,李從榮通紅的眼眶裡,已經垂下兩行熱淚。

邊鎬心頭微震,不過須臾,他就意識到了李從榮失態的原因。是了,李從璟文武雙全,不僅戰功顯赫,舉國能敵者寥寥,便是詩書也是無一不精,傳聞他曾十年寒窗而後從軍,想來打小便受盡寵愛,甚至可能獨享寵愛,這不僅讓李從榮感到自卑無力,想必也一直嫉妒得很!

李從榮之所以要在根本沒有希望的情況下,邀他輔佐,與李從璟相爭,想必這個根由早已埋下。然而數年以來,為隱藏自己的野心,李從榮不得不處處謹慎,甚至還要處處模仿李從璟,尤其是去歲末以來,這種模仿更是深入骨髓,其間的痛苦何其之大,凡人怎堪忍受?

這回出征楚地,讓一切都有了轉機,只要此番出徵得勝,李從榮不僅能揚眉吐氣,也將從此讓人意識到,他並不比李從璟差!到得那時,所有人都會知道,大唐的皇子中,不是只有一個李從璟,可以繼承帝位,還有他李從榮,也是人中龍鳳!

也許凱旋之時,便是李從榮可以卸下偽裝,底氣十足做回自己的時候!

此時此刻,邊鎬更加理解,為何李從榮執意出擊岳州。

因為他太想贏,太想要這個功勞,他已經等了許多年,如今一刻都等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忍受從朗州出兵,步步為營的打法!

眼見希望可以把握,種種複雜心緒下,又見江山如此多嬌,李從榮怎能不落淚?

邊鎬心底忽然升起一絲對李從榮的同情,他躬身溫聲道:「殿下不必憂心過甚,秦王雖然勢大,吏治整頓卻樹敵過多,待得殿下得勝歸朝,未必不能壓倒秦王……」

話至此處,邊鎬心頭忽然一驚,隨後又是一聲嘆息。

他的偽裝的確夠深,差些連自己都騙過,這下幾乎真的為李從榮著想了……

然而令邊鎬意想不到的是,他說完這話之後,聽到的卻不是李從榮哭哭啼啼的訴說艱辛,而是一陣大笑。

開懷的大笑,放肆的大笑,嘲諷的大笑,得意的大笑。

邊鎬驚訝的向李從榮望去。

李從榮目視遠方,姿態從容,眼神清澈。

他冷笑道:「先生還真是為孤王著想,孤王是否該好生謝謝先生?」他看向邊鎬,「先生要孤如何謝先生?一萬江陵軍夠不夠?三萬殿前軍夠不夠?整個南面招討軍夠不夠?我大唐帝國的衰微,夠是不夠?!」

帝王之國為帝國,藩王之國為王國。

邊鎬目瞪口呆,但立即俯身頷首,「殿下這是何意?在下不能理解。」

李從榮看向邊鎬,目光如電,「先生難道真的以為,這世間的兄弟,不能親如手足,同心同德,而只能勾心鬥角,彼此殘害?先生難道真的以為,這世間的父子,不能上慈下孝,溫良謙讓,而只有彼此算計,骨肉相殘?先生難道真的以為,大爭之世禮崩樂壞,所以人人心中都沒了道德,都成了禽獸只知道爭食?」

邊鎬震驚抬頭,真正愣在哪裡。

李從榮嗤笑一聲,「聽聞先生是書香門第,出自禮儀之家,受當世大儒教誨,曾十數年苦讀聖賢書,難道在江左那塊地方,所謂士子風流文風鼎盛,實則不過是只會粉飾太平做些淫詩穢詞?衣冠南渡,衣冠南渡,難道南渡的衣冠,最後都自願摘掉了頭上的冠、脫掉了身上的衣,與禽獸無異了?」

邊鎬好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立即補救道:「殿下仁愛,誰人不知,時人多有稱頌之,想必來日殿下大業有成,定是一位明君。只是殿下今日這番話,用意何在,在下委實想不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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