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諸侯掀起百丈浪 第738章 誰為讀書人立心,誰向宣武軍告密

「自新政推行以來,對州縣官員,朝廷每歲都要擢其得力者,大加褒獎並給予重用,對推行新政不力的,向來沒少問罪。但是與今春大考相比,僅是動靜上就有天差地別。」蘇逢吉在聽完張一樓的介紹後,若有所思。

他道:「新政即將進行下一階段,這不是什麼隱秘事,三省六部都在為此做準備。天下官員,以吏治的角度看,本無善惡好壞,所謂上行下效,君王喜好何事、何物,朝堂便有官員投其所好,於是朝堂形成相應風氣,州縣官員則遠望朝廷風向而行之,民間亦緊隨其後。朝廷風氣良好,州縣風氣不一定好,但朝廷風氣渾濁,州縣勢必更加渾濁。都說為臣子不易,其實為君王更加不易,君王站在高處君臨天下,看到的人多,也必定被很多人看到,一言一行皆會成為臣民模仿的對方。」

「於此道觀之,陛下自即位以來,便遣散宮中宦官侍婢,只留二三十老人服侍,厲行節儉,繼而罷各州供奉,此舉也不知為民間省下多少財富,也不知多少人家因此而免於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對新政之事大加賞罰,得力者優待,不力者罷免,阻擾者問罪,天下官員便會知道,若想獲得提拔重用,該往那個方向花力氣。」

張一樓點頭道:「天下攘攘即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便是讀書人,也是學而優則仕,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天下官員,哪個不想步步青雲?只不過,正道總是難走,旁門向來易行,前者離不開日積月累,夙興夜寐,後者卻可一步登天,不『勞』而獲。正因如此,天下吏治,整頓難,敗壞易。社稷江山,大治難,大亂易。尤其是天下積弊已久之時,重整河山,不免打破現有秩序,雖然這秩序在明言人看來都不合理,應該被打破,但天下事難不難做,向來不看合不合理,而看人願不願意。要想人願,就得利字當頭。那些手中握有金山銀山的,哪個能忍別人搶奪?那些要去搶人飯碗的,明知會引起腥風血雨,甚至可能頭破血流,他們又如何願意?一代新人換舊人,不過就是沖著金山銀山去?我攆走了舊主,自個兒不能成為新主,我為何要去做?整頓吏治之難,便難在此處。」

蘇禹珪這時候不冷不熱的插話,「皇命之下,誰敢不從?」

蘇逢吉笑嘻嘻道:「誰人不知元錫是正人君子?但你是正人君子也就罷了,你總不能要求天下都是正人君子。再者,所謂正人君子,也是要吃飯的。」

蘇禹珪看也沒看蘇逢吉,冷冷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若是讀書人都能忘本,江山社稷還能指望何人?」

蘇逢吉伸出大拇指,「就喜歡元錫這副義正言辭的模樣,跟元錫相處一室,最是能陶冶情操,假以時日,想必我也能近朱者赤。」

蘇禹珪不理會蘇逢吉真真假假的言辭,望著滿堂姿態各異的官員,聲音渾厚,「治國如治家,肅清賊人,與清掃廳堂無異,天下大治,便如家室興旺,黎民安居樂業,便如家人笑口常開,國家繁榮昌盛,便如自家日進斗金,天下人雖有天下面貌,但想必無人拒絕家財萬貫,賓朋稱賀。於家如此,於國何不能如此?大唐江山,是唐人江山,大唐繁盛,是唐人繁盛,天下大治,何人不從中得利?我等親朋故舊鄰里鄉親,甚是子子孫孫,誰不靠大唐江山來養活?人能治家,為何不能治國?人能對自家人相親相愛,為何不能對國人都親善友好?」

他吸了口氣,坐姿端正,目不斜視,「張兄方才說的不錯,想要眾人做事,就得利字當頭,我輩讀書人學而優則仕,也無人不求陞官封侯,便是不在意家財萬貫,也不能不在意青史留名。但我輩讀書人,受聖人教誨,日夜手持典籍,誦讀不輟,爾來二十有餘年,難道聖人之言,進了肚子之後都拉了出來,沒一個字留在心裡?我不信。」

蘇禹珪的目光清澈而鋒銳,「天下人做天下事,但天下事不是件件都利己的,倘若人人只求利己,天下事恐怕件件不能利己——在你弱小無力的時候,即便整日勞苦,只怕連飯都沒得吃,連衣都穿不起,甚至不能傳宗接代,就更不必說還能讀上一本書。不利己而利人的事,誰去做?是鄉間農夫,還是山野盜賊?讀書人,聆聽聖人教誨,為官者,手握世間權柄,倘若蘇兄口中『學而優則仕』的這些人,都不能為江山謀為社稷謀為大唐謀,日後何來江山何來社稷何來大唐,天下又如何還有唐人?沒有唐人,我們是何人,我們的子孫是何人,何人來保證他們不被欺凌,又有何人來保證他們安居樂業?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壯有所用,豈非成為笑柄!」

蘇逢吉埋頭不語,張一樓陷入沉思。

蘇禹珪站起身,雙手置於腹前,「禹珪不敢求天下讀書人都是好人,也不敢求天下官員都是好官,但肅清吏治,正如張兄所言,是砸人飯碗的事——其實說是搶人飯碗更妥帖一些。百官賴此而立功,立功而後受賞升遷,但若是果真人心不足之輩,覺得砸碎的多,而自個兒得到的少,不願將金山銀山分給天下人,而只想收入自家囊中,禹珪不才,願以律法為劍,與此輩殊死相搏,便縱血濺五步,哪怕屍首分離,也要問一問天下讀書人,二十年的聖賢書,是否都讀到茅廁里去了!」

……

天成以來,朝廷大興貢舉,天成二年高中的士子中,原本以「二蘇」最有才學最為有名。數年以來,「二蘇」中的蘇逢吉活躍人前,善與人交,一張臉從未被人忘記,反而愈發深刻。而那位寡言少語的蘇禹珪,則漸漸被人遺忘,若非「律法十二章」橫空出世,只怕有人來有人走的朝堂,已不會再想起「二蘇」這個說法。

……

新政賞罰之事,在李從璟回洛陽之前,朝廷就已對相關官員考核的差不多,如今正在賞罰時候,許多官員都不免被調動,提拔的、貶謫的,不一而足,六部衙門每日都有許多官員往來。

李從璟來崇文殿跟李嗣源言說孫芳傳案最新進展的時候,碰巧任圜正跟李嗣源談及此番新政賞罰的一些棘手情況。

「在先前的巡查中,現居汴州的宣武軍節度使孔循,一直被視為推行新政得力的藩帥,但今日汴州進奏官卻派人悄悄遞迴消息,言說孔循推行新政並不得當。具體情況都在奏章里,請陛下觀之。」任圜遞上摺子。

孔循此人,先前是朝中大員,在李嗣源即位之初,與安重誨交好,兩人曾擅權過一段時間,後來孔循算計安重誨,讓安重誨推了王貴妃的說媒,而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趙王李從榮,兩人隨即鬧翻,孔循也被外放汴州。

依照任圜的說法,孔循在新政大考中的評價應該不錯,但如今事情都要落下帷幕,卻有汴州官吏偷告上司的狀,而且還是進奏官——所謂進奏官,藩鎮留在洛陽方便朝廷與藩鎮交流的官員,一般都是節度使信任的人,先前蘇願就是西川進奏官。

趁著李嗣源看摺子的時候,任圜與李從璟低聲交談,「孔循在汴州的官聲並不好,傳出過許多不法之事,一來因為孔循與趙王的關係,二來因為傳出來的事不太嚴重,朝廷一直只是斥責了事,並未真正查辦。若是汴州進奏官的話屬實,孔循在新政之事上欺上瞞下,此事便不好了結了。」

李從璟道:「天下官員,無非三種,一是貪官污吏不能做實事的,一是能做事且官品良好的,但大多數還是第三種,即位於兩者之間的,這些人為官的舉措甚至是官品,都與朝廷風氣有關,朝廷政治清明,則此輩行良政於地方,若是朝廷政治昏暗,則此輩也魚肉鄉里。新政大考,對官員是如何區分對待?」

任圜嘆息道:「推行新政得力且又品性良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如朱長志、趙鐘鳴、何晨光之輩,多的還是如今日之前孔循這樣的人,能推行新政,但官品也並非沒有瑕疵。對這些人的課考就比較難,要細分對待,具體到個人看瑕疵大小與推行新政的成績,兩者相比較,能用的仍舊用,但若是推行新政不甚得力且又官品有虧,則要罷黜甚至是治罪了。」

李嗣源放下奏章,冷哼一聲,「汴州進奏官遞來的證據,已經不容小覷,這孔循是第三種官員,已是沒多大可疑。」

他看向李從璟,「孫芳傳的案子,查得如何?」

李從璟遞上奏章,「牽扯出來的局面比預計嚴重得多,此人善於鑽營,在地方聚眾自重,在朝廷左右逢源,三省六部受波及的官員不少,也就是各寺各監沒多少牽扯。」

李嗣源看過奏章,沉吟道:「朝廷處理孫芳傳案,本就是藉機拉開整頓吏治的序幕,若說先前新政大考,注重的是新政推行效果,那麼此番整頓吏治,就是對『為官之道』四字的審評。新政大考的目的在於擢優汰劣,重用一批得力官員,是對天成新政的總結,那麼整頓吏治,就是為『長興新政』清掃障礙,鋪平道路。新政大考時,大唐尚在征戰,動靜小,此番整頓吏治,四方太平,就該放手為之。」

放下奏章,李嗣源繼續道:「孫芳傳案,牽扯出來的官員,按律法悉數治罪,一個都不能姑息。依朕看,孔循案可以與孫芳傳案合併一處,藉由孫芳傳案整治洛陽,藉由孔循案將整頓吏治之事推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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