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諸侯掀起百丈浪 第715章 誰在喊威武

耶律德光怔怔望著己方軍陣的動靜,一時忘了挪腳。

李從璟走出帳來,瞧見了黑夜中的混亂,嘖嘖讚歎兩聲,對耶律德光道:「看來有人比你還要心急,卻是率先動手了。」

耶律德光暗暗握緊雙拳,額頭上青筋暴突,但他始終咬著牙,並沒有因怒失態。

「獻土,做兒皇帝。」李從璟面容淡然,「對你而言雖然差了些,但至少還能做契丹之主。若是你再耽擱一陣,就只剩下一抔黃土了。在黃龍府的時候孤就說過,無論你怎麼選,都在孤的掌控中。」

軍陣大亂,耶律德光竟還沉得住氣,等了好半晌,他才一字字道:「饒州不割!」

李從璟道:「成交。」

談判本來就有條件增減,他先前給出的要求,本就留了耶律德光還價的餘地。

耶律德光最後深深望了李從璟一眼,這才快步離去。

耶律敵烈立即眉開眼笑的拍馬屁,「殿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三言兩語即定江山,實在是讓臣下佩服的五體投地!」

李從璟冷冷瞥了他一眼,耶律敵烈立即訕訕,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桃夭夭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看了戰場半晌,忽然嘆道:「真說起來,其實耶律倍也頗為可憐。」

李從璟點點頭,不過隨即望著戰場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悲情,或者慷慨,不一而足,但在戰場上,只以勝負論生死。」

杜千書也走過來,望了戰場半晌,而後聲音複雜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大爭之世!」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很簡單,耶律倍與耶律德光各率部曲互相廝殺,兩軍二十萬之眾,在西樓城前,在唐軍將士的目視下,拼盡了所有力氣,殺得天昏地暗,殺得山河變色。

傳聞這一戰,聲傳數百里,連饒州那邊都清晰聽到了廝殺聲,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戰一直持續了兩日兩夜,幾乎是一刻不曾停歇。

兩日後的又一個黃昏,西樓城前已是一片地獄,屍橫遍野、血流漂櫓,便是趕來的大唐邊軍將士,看了都不禁駭然,那濃得幾乎讓人窒息的血腥味,也不知熏吐了多少人。

契丹舉國二十萬精銳大軍,這一役傷亡過半。

最後勝利的一方是耶律德光,他陣斬了耶律倍。

看到耶律倍頭、身分離的屍體時,李從璟也是一陣黯然無言。耶律德光披頭散髮,渾如一個血人,他把刀插在腳邊,坐在屍堆里大口喝酒。

興許是喝的太猛烈了些,耶律德光劇烈咳嗽起來,他放下酒囊,望著李從璟,神色難言,用沙啞的嗓音道:「其實他本不必死。他的軍隊雖然敗了,他卻可以逃走,但他偏偏不退,反而帶著親軍逆向沖陣。最後他身旁的人都死絕了,可是竟然真的被他殺到我面前。他舉起刀,吐血都吐得不成模樣,卻想砍下我的頭。」

耶律倍抬起頭,看見天空悠遠,「他是真的想殺我,他是真的恨極了我。你沒看到他那雙眼睛,我從未見過那般可怕的眼睛。就像是兩團鬼火,裡面倒映出我自個兒的樣子,憤怒,執著,悲哀,凄涼,不肯放棄,像小孩子一樣。」

又灌了一陣酒,灑的胸前到處都是,耶律德光又咳嗽了一陣,這回咳得更加猛烈,咳得他彎下了腰。抬起頭,他繼續道:「他的眼睛那麼紅,那麼亮……我從來不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那麼紅,那麼亮……以至於,有那麼一瞬,我竟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讓他殺了我。」

耶律德光輕聲呢喃,「可我還是殺了他,親手斬斷了他的腦袋。這就是他的宿命,死在我手上,總比死在你手上要強。他是個不錯的契丹人,只可惜,他不該做契丹皇帝。」

面對滿目瘡痍的戰場,李從璟道:「他原本不會是契丹皇帝的。」

耶律德光桀桀笑出聲來,「但他已經做了四年皇帝,並不吃虧,他這輩子也算是值了。」他笑著笑著,笑容愈發大聲,最後笑出了眼淚。

只是那眼淚,沒有笑意。

最後耶律德光站起身來,站姿雄武,「現在,輪到孤王來坐契丹皇帝了!」

李從璟看了他一眼,「但願你會比他做的好。」

「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失望!」耶律德光拿起血刀,翻身上馬,去找自己的部曲去了。

桃夭夭走過來,看著李從璟好奇道:「你在傷感?」

李從璟嘴角扯了扯,「爭霸天下的人,不需要傷感,只需要勇往直前!」

桃夭夭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背影,「但他的確是哭了。」

「兄弟相殘,終歸背離初心。」李從璟默然片刻,揚鞭歸營。

戰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耶律倍來找過他,目的和耶律德光一樣。

這位契丹皇帝,在大帳中指著李從璟,憤怒的咆哮過、指責過、怒罵過,後來也痛哭過、哀求過。

耶律倍最後問李從璟,明知耶律德光比他更強,大唐為何還要扶持虎狼?耶律德光一旦做了皇帝,十年之後,對大唐的威脅絕對比現在的他大。

他問李從璟為何敢這麼做。

李從璟有很多理由,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最終只對耶律倍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蕩平天下,何用十年。

正是這句話,讓耶律倍徹底死了求李從璟相助的心。

因為耶律倍從李從璟的那句話中,讀懂了李從璟對契丹的態度:契丹,日後也是他蕩平天下的一部分。

而讓契丹換主,不過是他蕩平契丹的一部分。

……

至此,大唐邊軍已有大部分抵達西樓,兵馬也達到了空前的六萬。而耶律德光在經過與耶律倍慘烈一戰後,能調出來用於列陣的軍隊,也不會比這個數目更多了。

況且,威塞軍和河東軍,還在趕來的路上。

大戰落幕之後,耶律敏打開了西樓城門,城中百官,在城前跪迎。此時,戰場還遠未打掃乾淨。只不過,當先在這些百官的跪迎中走進城的,卻不是耶律德光和他的部曲,而是李從璟率領的盧龍軍。

盧龍軍進城布防之後,耶律德光才得到李從璟的准許,率領有限部屬進城。

這一日,西樓城中的人,無論是契丹人,還是唐人,亦或是其它部族、國家的人,都清楚的認識到了一件事:唐軍,才是這座城池的主人。

哪怕唐軍之後會南歸,但今日的既定事實卻不會被改變。

李從璟領軍從街道上行過的時候,兩側站滿了西樓百姓,從他們的服飾中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來此行商的唐人。

他們站在契丹人群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還有些零散,但就是這些不及契丹十分之一的唐人,此時挺腰抬胸,目光睥睨,卻有十萬之眾的架勢。

他們看著左右的契丹人,目光里的自豪、威嚴、俯視之意,濃烈的怎麼形容都不過分,彷彿此時他們就騎在契丹人的頭上,可以任意拉屎撒尿。

若有契丹人一不小心碰到了他們,他們就會大著眼睛瞪回去,有那膽氣雄壯的,更是直接走到對方面前,狠狠俯瞰著對方,直逼得對方落荒而逃這才滿意。

相比唐人的自信威嚴,契丹人的氣勢就要弱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毫無氣勢。哪怕他們才是西樓城的主人,此刻卻如同過街的老鼠,畏畏縮縮好似生怕見光一般。

在唐軍鐵甲碾過街道的時候,這些契丹人大多雙眼茫然,神色恐懼,他們看著唐軍精甲,感到如頭懸利劍,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唯恐觸犯到對方一般。

李從璟見到一名布衣唐商,一把將一個錦衣契丹人扯到後面,而後站在他面前向自己投來敬仰的目光,那契丹貴族卻是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能灰溜溜退到一邊。

此情此景,不禁讓李從璟想起,前時耶律倍率大軍西征時,街面上的契丹百姓是何等意氣風發,其中不乏有人可勁兒找他國子民的茬,以宣揚自身的威嚴,而此時,他們身上的自信與豪氣,早已被城外的變故給打擊的煙消雲散。

逆臣作亂,皇帝戰死,唐軍入城。這一系列變故,足以摧毀他們的信念,讓他們從雄壯變得卑微。

李從璟策馬從街面上行過,兩側的唐人悉數下拜,開始只是唐人在拜,後來契丹人也不得不拜。

他們的喊聲山呼海嘯。

「秦王威武!」

「唐軍威武!」

「大唐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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