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諸侯掀起百丈浪 第671章 當年明月仍皎潔(中)

李從璟歸來時已是翌日天明,莫離、桃夭夭等人瞧見了他,面色免不得都很怪異,然而怪異之外,更多卻是凝重之色,諸人都沒有在此時打趣他,李從璟見眾人這番模樣,心頭頓時有了預感。

「議事堂。」李從璟沒有二話,帶頭去了議事堂。

沒有人知道李從璟和他的一眾幕僚在議事堂談論了哪些事,就像沒有人知道李從璟昨夜和耶律敏發生了什麼,即便是有心盯著李從璟的西樓各方勢力的眼線,也無法知道內情。

據點內軍情處銳士知道的是,這一日,據點來了許多之前從未見過的人,當然,也有一些他們見過,但絕對不該此時出現在西樓的人。

也是在這一日,李彥饒單人秘密離開了西樓。

旬日之後,耶律倍親領十萬大軍,離開西樓出征黑車子室韋。

出征前,耶律倍將坐鎮西樓的重任交給耶律敏,並且留下韓延徽輔助。

這一日之前,耶律倍曾與韓延徽有過一場密談。密談在御花園進行,除卻君臣兩人,近旁再無他人。

「據報,前些時候李彥饒秘密潛回幽州,卻留下了使臣隊伍繼續為李從璟所用,他這般做的目的,韓卿可知曉?」耶律倍問韓延徽。

「李彥饒身為幽州節度使李彥超的左膀右臂,地位非同一般,李從璟讓他此時回幽州,實在耐人尋味,顯然不會是無的放矢之舉。」韓延徽沉吟道,「難不成李從璟真打算讓盧龍軍北上?」

「若李從璟真讓盧龍軍北上,朕倒是求之不得。南邊準備了數年,等的可就是這一日,若是盧龍軍前來送死,朕便可趁機拔出這顆眼中釘,往後朕無論做什麼,也少了這些人在旁虎視眈眈。」耶律倍冷笑。

韓延徽見耶律倍話中有話,便問:「那依皇上的意思……」

「朕且問你,明日朕就要親征黑車子室韋,李從璟為何至今都在西樓逗留不去?」耶律倍並不明言,而是反問韓延徽,目光顯得從容而又深邃。

「這……」韓延徽一時說不出來,這的確是個疑問,也是令韓延徽感到困惑的地方,若說李從璟真打算對契丹不利,有種種預謀,此時便不該仍舊留在西樓。留在西樓不走,那不是擺明了告訴耶律倍,他心懷不軌?「臣不知,請皇上示下……」

「李從璟之所以仍舊留在西樓,就是要故作姿態,讓朕顧忌,不能放手去征戰黑車子室韋。一旦朕心不穩,他便有了可乘之機,屆時大軍在外,西樓但有風吹草動,朕便要回軍,討伐黑車子室韋的大業就將毀於一旦!」耶律倍胸有成竹道,「這便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李從璟越是在西樓停留,不肯離去,便越說明他沒甚麼依仗,若他真有什麼謀劃,真打算讓盧龍軍北上,又怎能不小心行事,此刻又怎會置身敵營之中?」

韓延徽尋思片刻,大為贊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李從璟真有意讓盧龍軍北犯,斷然不會留在西樓,陷自身於囹圇之中!」

兩人繼續在花圃中穿行,韓延徽見耶律倍始終從容不迫,遂小心翼翼的道:「皇上,李從璟有無可能與耶律德光聯手,謀劃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這話一說出口,耶律倍的臉色立即變了,眼中剎那間閃過的寒光,如同荒野上猛獸的獠牙。

當年耶律倍若非與李從璟聯手,他也不可能坐上契丹皇帝的位子,這件事在明眼人看來沒甚麼疑問,但在耶律倍這裡卻是不能被觸及的逆鱗。

但很快,耶律倍眼中凶光盡去,又恢複了平靜,他淡淡開口道:「韓卿多慮了。」口氣雖淡,卻不容置疑,更有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的厲色。

耶律倍不會告訴韓延徽的是,當年他就曾問過李從璟一個問題,為何要選擇幫他奪取契丹皇位——這當然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若是李從璟給出的理由不夠充分,耶律倍不會真正信任李從璟。

當時李從璟的回答是:耶律德光比你更有才能,也更有野心,若是讓他繼位為契丹皇帝,對大唐的威脅就更大,所以我寧願讓你來做這個位子。

當然,李從璟當時還裝模作樣與耶律倍約定,要耶律倍保證,待他來日登上帝位,不能侵犯大唐邊境,不能侵犯草原其他部族——這些約定,後來也在西樓協議中明文確定了下來。

正因如此,耶律倍認為李從璟一定不會去跟耶律德光聯手,那完全是以虎驅狼之策,十年後大唐就必定深受其害,李從璟不可能連這點遠見都沒有。尤其是在江南,還有以吳國為代表的諸多諸侯國沒有平定,大唐需要北境的安穩。

耶律倍停下腳步,負手抬頭,望向天空,今日天色很好,難得的晴天,耶律倍雙眼微微眯起,嘴角動了動,心道:「合吳國,亂蜀中,為的便是此番西征,豈能因你一人北上,朕就要棄了大業?若真如此,朕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唐朝還有江南半壁沒有平定,此時你哪有兵力顧及草原?李從璟啊李從璟,休要怪朕不遵守當初約定——國與國之間,何來那麼多約定,實力與利益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沒實力沒機會的時候靠約定,有實力有機會的時候還要約定作甚?利益在眼前,打就是了。這個道理,想必你也知道吧?」

「既然知道,何必千里北上,真以為你一人就能當十萬雄兵?」想到這裡,耶律倍禁不住笑出聲,「一人當十萬雄兵……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韓延徽對耶律倍的笑聲不明所以。

耶律倍擺了擺手,正色道:「於朕而言,李從璟北上西樓,妄圖阻朕西征的努力,不過是朕西征大業中的一個小浪花罷了,而這個浪花並不會折騰起多大風浪,更不會影響朕的西征大業。一件必然會發生必然會功成的事,是誰也阻止不了的!」又冷笑一聲,「待朕凱旋,若是李從璟還在西樓,朕定要好好看看他的臉色!」

他在心裡道:「你以為耶律德光比朕更有才能,更有野心,來日朕會告訴你,到底誰才是更有才能、更有野心的那個人!李從璟,你會為你對朕的輕視付出代價,等朕蕩平草原,來日揮師南渡、馬踏中原,當年的西樓協議,定會換成洛陽協議,屆時,你會乖乖對朕俯首稱臣!」

……

耶律倍把出征儀式搞得很隆重。

他在西樓南郊設壇祭祀、為大軍授旗的時候,西樓城可謂萬人空巷,城內城外都是洶湧的人潮,每個契丹人都很亢奮,仰首挺胸的模樣跟翻身作主沒有區別,在這些人的臉上,李從璟看到了什麼叫自豪什麼叫自尊,在這個時候,一個契丹酒館的學徒,都敢昂著腦袋俯視身旁的他國使臣,不停拿眼神去觸犯那個平日他只能仰視的存在,很有膽氣也很解氣。

契丹軍隊鋪滿了草原,鐵甲駿馬,戰刀強弓,如同天神下凡,不容侵犯。契丹人看向這些出征戰士的目光,充滿敬畏與欣賞,全然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對契丹來說,軍隊出征是盛事,而這樣的盛事自打耶律倍繼位以來,還沒有過。昔年他們曾有過榮光,那些榮光是耶律阿保機帶他們在戰場上奪來的,曾讓他們每個人都如同草原上的主人一樣,走路踏大步,說話高嗓門,見人硬脊骨。

西樓之役,軍隊大敗,國土縮減,國勢頓弱,榮光消散,民眾彷徨,百音暗啞。而今日,皇帝親領十萬大軍出征,使得契丹百姓再一次看到了曙光,昔日失去的榮耀,終於又有了再找回來的希望。

李從璟等人也在看熱鬧,並且是站在城牆上看——當然沒有人會去阻止他們,這是契丹耀武揚威的時候,巴不得有更多人看,看得清楚些。

「場面很熱鬧啊!」莫離笑著打趣。

「聲勢倒是不弱。」杜千書也道。

「說耶律倍此番西征能功成,離幾乎都要相信了。」莫離拿摺扇虛點著城外的軍隊道。

「我不信。」杜千書一本正經的搖頭。

「你為何不信?」莫離裝模作樣的問。

「難道莫兄真的信了?」杜千書訝然反問。

「我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耶律倍信了,契丹人也信了。」莫離不痛不癢道,隨即嘆息一聲,換上了惋惜的口吻,「騙人的人都是在騙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騙過了,讓自己都相信了,才能騙過別人。眼下耶律倍就是如此,他應該是真的信了。」

李從璟這時候笑著插嘴,「其實一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會不會真的成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不信。你若是能讓天下人都跟著你信了,那這件事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不存在也存在了——這種事有個專門的稱謂,叫做『傳銷』。」

「照殿下這般說法,『天下大同』的願景豈非也是『傳銷』?」莫離訝異問。

李從璟笑而不語,杜千書變色道:「照此說來,所謂神明豈非也是如此,佛門宗教豈非也是如此?」

李從璟不置可否,莫離已點頭道:「漢末張角的太平道好似就是這樣。」

桃夭夭見李從璟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撇嘴道:「簡直胡說八道,『天下大同』是傳銷,難不成聖人教誨也是『傳銷』,孔子門徒都是『傳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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