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607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儘是亂離人(五)

李從璟這趟離開雒縣出行,原本是奔著新都去的,雖說趕巧在路上綁架了孟延意,行程卻是不必改變,一行百餘騎依舊是沿官道向西南行進。

孟延意由一名軍情處女銳士帶著,兩人同乘一騎,暫時來看還算安分,就是盯著李從璟後腦勺的眼神灼人的厲害,約莫是想把那顆腦袋生吞下去,最好是拌上佐料。

「素聞秦王殿下乃是一代賢王,為人最是謙和有禮,原本奴仰慕已久,卻不曾想今日一見,大失所望,殿下竟會做出這等強搶民女的事來……」在李從璟停馬觀望四周地形的時候,孟延意終於忍不住一臉譏諷的開口。

李從璟擺了擺手,回頭望了一眼一副吃人模樣的孟延意,眸中依然帶著莫名的笑意,對孟延意的冒犯完全不生氣,「小娘子也是聰慧之人,有話但說無妨,不必這般拐彎抹角,若是在下能為小娘子做的,一定不會推辭。」

「放了奴!」孟延意不假思索道。

李從璟笑意濃郁,「諸事皆好商量,唯獨這事不行。」

「李從璟!」孟延意氣得臉都紅了,高聳的胸脯起伏了好半晌,終究是按捺住了怒氣,「殿下就不怕奴大聲叫喊?」

李從璟哈哈笑出了聲,「小娘子若是有興緻,大可一試。」

「你不怕?」孟延意板著臉,發出一絲冷笑,「別以為奴不知曉,若是讓蜀中百姓知曉你秦王殿下綁架了奴,只怕先前殿下在人前努力樹立的形象,就會毀於一旦!」

「小娘子其實犯不著恐嚇我。」李從璟看著孟延意一臉認真道,「因為我真的很怕。」

「你……」孟延意氣結,看她胸膛起伏的高度,想必心中已是恨意滔天。

不等孟延意多說什麼,李從璟嘴角含著一絲壞笑,接著道:「不過很顯然,小娘子是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李從璟說的是實話,實際上李從璟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但越是如此,孟延意才越清楚她的確束手無策,這讓他愈發生氣,待生氣得過頭了,一汪清潭般的美眸里便有了淚水。

她委屈的咬著嘴唇,極力忍著哭泣的慾望,卻偏偏敵不住晶瑩淚滴滑過臉龐,她帶著哭腔控訴道:「殿下綁架奴一介小女子,到底想要作甚麼!無論是朝堂權謀還是沙場征伐,都是你們大丈夫的事,與奴這等閨門不出的小女子何干……」

這一番梨花帶雨的哭訴,讓孟延意看起來楚楚可憐,她哽咽著抽泣著,將一個弱女子的無助渺小展現的淋漓盡致,加之她說的話又在理,讓人不禁生出同情的心思。

李從璟也是男人,並且正在血氣方剛的大好年華,孟延意原本以為李從璟也該生出憐香惜玉的心思,誰知她暗自抽泣了許久,黯然拭淚了好幾次,也沒見李從璟出聲勸慰。

待她拿珍珠般明亮的眸子偷瞧李從璟時,才發現對方正一臉玩味的打量著她,那模樣跟在看戲一樣,並且看得津津有味。

見孟延意終看過來,李從璟笑得更壞了些,他裝模作樣長嘆一聲,卻揶揄意味十足道:「小娘子學過戲?」

孟延意怔怔看著李從璟不說話。

李從璟又接著道:「小娘子可別告訴我,接下來你準備哭鬧,再往後便要尋死覓活。」說罷,雖然強忍著笑意,仍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隨即便是哈哈大笑。

孟延意再也裝不下去,梨花帶雨的模樣瞬間轉化成了咬牙切齒,她雙手使勁兒絞著駿馬的鬃毛,疼得駿馬齜牙咧嘴,擺著腦袋一陣嘶鳴。

差些笑岔了氣的李從璟連忙道:「趕緊停手,你再絞下去,馬兒就要發飆了。」

孟延意反應過來手上下意識的動作,頓時羞紅了臉,偏偏這時候,一直在側面旁觀的第五姑娘,鼻孔朝天的哼了一聲,嘲諷意味十足,擺明了是在譏諷孟延意的自取其辱,這更加令孟延意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對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李從璟上輩子就體會的清清楚楚,哪裡會被孟延意給唬住?聰明的女人就是喜歡裝弱勢,讓自以為很厲害的男人乖乖做驢做馬,對此李從璟可是有一雙慧眼。

眼見李從璟軟硬不吃,孟延意一下子也沒了法子,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讓小娘子自個兒騎馬吧。」李從璟示意那位與孟延意同乘一匹馬的軍情處女銳士,「小娘子應該會騎馬吧?」

孟延意不說話。然而不說話就是默認。

按說李從璟算是有所讓步,這說明孟延意方才的努力並非沒有效果,但孟延意卻半分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也表明李從璟已經吃住她了,並且有把握讓她翻騰不起什麼浪花來。

打小聰慧的孟延意,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降住的感覺。

越是靠近新都,西川甲士的蹤跡明顯愈發多了,一些地方甚至有兩軍小隊人馬交戰。在距離新都城池十來里的時候,李從璟終於停住了腳步,眼下大軍並沒有在新都城外紮營,靠近城池十里範圍不是明智的選擇。

「新都位在成都平原,主體地勢較為平坦,有部分台地,大致呈現出西北高、東南低的特點。」李從璟指著周圍地貌,對隨行的史彥超等人道,「眼前這條河流名為青白江,倒是個好名字,在新都之南,尚有一條名叫毗河的河流。此地已入西川腹心,與西川大部分地區一樣,地形平坦、河流縱橫、水量豐富、土地肥沃,故而產出極為豐富。都說蜀中乃天府之國,至此可見一斑。」

「不過要說蜀中之所以成為天府之國,都江堰功不可沒,甚至可以說出了大部分力氣。」此地雖然距離都江堰較遠,李從璟看不到李冰父子的遺迹,但這並不妨礙他抒發情懷。

長舒了口氣,李從璟繼續道:「天下便是這樣,造物神奇,鬼斧神工,但上天賦予之後,人若是要享用,還得有本事才行。千百年來,正是人與天地之合力,才造就了煌煌九州的興盛,身在其中的人,對此不可不察。」

李從璟一通感慨說完,身後安靜異常、落針可聞,百餘騎沒一個呼應他的,氣氛很沉寂。這也難怪,隨行的都是殺伐之士,便是第五姑娘也不例外,此時她只是崇敬的看著李從璟,像個花痴。

不等李從璟覺得尷尬,身後就響起了一個不服氣的嘲諷聲音,「殿下對蜀中了解的這般透徹,看來覬覦蜀中之心,的確由來已久!」

李從璟轉身看向孟延意,正色道:「蜀中是大唐之蜀中,朝廷心系蜀中,跟心繫天下任何一州一縣沒有區別,反倒是蜀中的節使,割據自重、傭兵謀反,才是覬覦我大唐的領土!這一點,孤希望小娘子能看清楚!」

孟延意不說話了。

李從璟再度看向新都的這片土地,「孤方才說了,天地人三者合力,才能造就我華夏文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蜀中是大唐的蜀中,蜀中的節使是大唐的臣子,蜀中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你們有什麼訴求,可以跟朝廷商量,但若是一言不合便舉兵興亂,打破天地人的和諧,最終受難的又是誰?不過是無辜的士卒與百姓罷了。」

說到這,李從璟沒有再說下去,他不是一個喜歡說教的人,雖然有時候他需要這樣做,但這種事向來都有王府的其他人代而為之。

孟延意潔白如雪的牙齒又咬上了殷紅似血的嘴唇,她想要為孟知祥反駁幾句,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因為她發現李從璟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李從璟見孟延意不說話,有些意外,遂笑道:「這個時候你不是該為自己人辯解一番嗎?」

孟延意瞪著李從璟。

要她罔顧事實強行狡辯,這樣的事她還做不出來,但要她在李從璟面前低頭認輸,吃了一路虧的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只能瞪著李從璟。

「這兩日我接到了一份線報,在令堂離開成都後,蘇願在成都大肆搜捕朝廷眼線,以及與朝廷有往來的官吏,手段狠辣,甚有幾分奇謀的韻味。」李從璟忽然怪異的看向孟延意,「小娘子的這個計策,著實給軍情處惹了不小麻煩。」

孟延意吃驚的抬起頭,「殿下怎知此計出此奴之手?」

李從璟沒說話,倒是第五姑娘冷哼一聲道:「若是軍情處吃了虧,還不知道讓自己吃虧的人是誰,那也不用繼續存在下去了。」

第五話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孟延意寒意從腳底直往腦門上冒,「你們竟然在帥府都有眼線?」

「有眼線算什麼,孟知祥這回回去還能活幾天才是問題。」第五姑娘撇撇嘴。

孟延意驚恐的睜大眼。

李從璟輕輕嘆了口氣,對孟延意道:「你的計策是好計策,可惜用錯了時候,也沒能掌握火候。這個時候蘇願在成都大興血光之災,不僅起不到讓成都安定的作用,只會使得人人自危,讓成都更加動亂罷了。」

「你應該知道,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是真正的一條心。現存的同心協力,是有存在條件的,一旦這個條件變了,隱藏的人心就會浮動、變化。說到底,人人都是在為自己——為自己的飯碗,為自己的富貴,為自己的前程。蘇願,不該將他們逼得太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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