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604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天下儘是亂離人(二)

今夜子時前,月黑如墨,到得丑時,黑雲消散,始露月明星稀之景。

碧石山、彎弓月、煙火城,王師大營如星海倒懸,預備今夜進城的萬餘甲士蓄勢待發,駿馬低首,將士屏息。坐在戰馬上的李紹城手持丈八長槊,雙眸里跳動著火把的光,臉頰上的長疤在火光里若隱若現。

大營前、軍陣後的望樓,高過五丈,頂端平台上,莫離一身白袍,摺扇輕搖,靜靜望著看似平靜的梓州城。

望樓太高了些,以至於能俯瞰城池,無論是城牆上的東川士卒,還是城內的市井街坊,盡數被莫離納在眼底。

莫離抬頭望了一眼天色,身後隨即有人報給他知曉,時辰已經到了丑時,莫離微微點頭,並沒有說話。

子時前後,在梓州城頭出現了一支東三圈西三圈晃動的火把,隨後便有東川將校乘坐竹籃從城頭下來,進入到王師大營,與王師商議投誠細節。

經過一番接觸,如今大小事情都已談妥,只差雙方都準備充分,時辰到了,便開始舉事。當然,兩者商談的重點,自然包括那些投誠將校日後的歸宿、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將校中竟無一人,提到李紹斌的處置問題——或許,無論是在他們看來,還是在事實上,李紹斌的處置都不是一個問題,因為等待他的只有一種命運。

「今夜的梓州城,可真是安靜。」杜千書、桑維翰等待聯袂走上望樓,在莫離身旁望向城池,後者不無深意道。

眼前的梓州城並非真的安靜,王師對城池的攻打仍在繼續,只不過事到如今,這種攻打已經變成了佯攻,為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今夜過後,梓州城才會真的安靜吧?」望樓上夜風陣陣,吹動青絲與衣袂一起飄飛,連日大戰終將在今夜落下帷幕,杜千書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鬆了口氣的意味。

莫離輕笑道:「諸位都是能謀善斷、殺伐果斷之士,為何今夜這般多的感慨?莫不是今朝月色與往日不同?」

「今朝月色,的確是與往日有些不同。」被莫離打趣一句,杜千書也不禁失笑,他長在盧龍邊地,彼處月色自當是與蜀中不同的,不過他說的話並不是指代這兩者的差異。

桑維翰聞言卻是大笑,重重擊節道:「當此時也,若有美酒,真該痛飲一番才是!」

「參軍想要飲酒,自然不是難事。」莫離收起摺扇,笑意更濃,「只不過今日若是痛飲,待到來日徹底平定兩川,全軍大擺慶功宴時,有了今日消耗,美酒的滋味就要淡上幾分了。」

桑維翰嘿然道:「軍師說的是,看來這美酒還是得等到那時再飲才是。」

莫離不再說話,摺扇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敲打在手心,他看向梓州城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是明亮。

城頭的火把再度打出信號,攻城部曲頓時將攻勢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騎軍陣,緩緩向城門靠近。

一陣刺耳的攪輪聲響起,弔橋緩緩下降,厚重的梓州城門,在吱吱聲中漸漸打開。

緩慢行進的軍陣,驟然爆發齣劇烈的震動,步騎甲士邁開腳步,沖向梓州城。奔走中的軍陣,帶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將士,從四面八風匯聚向梓州城,聲勢如潮。

與此同時,城頭上的東川將士,紛紛丟棄了甲兵,抱著腦袋蹲在城頭,對爬牆入城的王師將士充耳不聞,更有勞累者,甚至靠在城牆上閉上眼,打起了呼嚕。

望樓上的莫離、杜千書、桑維翰等人,迎風而立,靜靜看著大軍湧入城池。

城頭,換了旗幟。

……

暴怒發作過後的李紹斌,意態蕭索回到上座,就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披散的頭髮遮擋了視線,也讓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廳中的官吏、護衛們,此時也都沒了動靜——他們實在不知該有怎樣的動靜。在他們看來,恐怕任何動靜都會再度激起李紹斌的暴怒,讓他憤而殺人。

設廳陷入詭異的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李紹斌忽又站起身,拿起橫刀在廳中來回踱步,顯得焦躁不安。他的臉色漸漸漲紅,而後持刀指向廳中的人,再度咆哮起來:「說話,為何都不說話?說啊!現在該當如何,梓州該當如何,本帥該當如何?!」

沒有人敢搭腔。

這讓李紹斌更加暴怒,「飯桶!全都是飯桶!本帥供給爾等富貴錢財,供給爾等高門大宅,如今東川有難,爾等卻一個個閉口不言、束手無策,實在是飯桶!簡直豬狗不如!」

越是怒罵,李紹斌便越是火大,就好像他正在遭受世間最不公正的待遇,就如他碰上的全是狼心狗肺之輩,他付出了數不盡的財物、心血,卻沒有得到丁點兒回報,這讓他覺得委屈,他為自己不平。

這種委屈與不平感,更加深了他的憤怒。憤怒漸漸讓他失去理智。

「廢物,狗屎,豬狗一般的東西,本帥要你們何用!」隨著怒罵聲,李紹斌再度暴走,他沖向束手站在廳中的眾人,揮刀便砍殺了兩名官吏。

李紹斌的恐怖模樣與暴虐殺戮,驚倒了廳中諸人,他們無不駭然後退。

「滾,都滾!」砍殺了兩名官吏後,李紹斌終於及時守住了手,他跳腳咆哮著,將眼前的全都趕出了設廳。

廳中再度安靜下來,安靜得很詭異。李紹斌丟了橫刀,撿起幾瓶酒壺,就坐在地上仰頭猛灌。

設廳固然安靜,帥府卻並不是這般,府上的官吏、僕人、丫鬟,稍微有點眼力勁的,已經開始收拾細軟,用各種借口各種法子,爭先恐後逃離這座已經逐漸向地獄靠攏的府邸。

狂飲中的李紹斌並不知曉這些,他一邊痛飲一邊唾罵不休,時而大笑,時而悲泣,時而起身持刀揮砍廳中物件,時而捶胸頓足。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想把自己灌醉,期待著大睡一場,希望睡醒之後一切又回到美好的模樣。然而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伎倆罷了,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借酒澆愁,而應該直面慘淡的人生,直視淋漓的鮮血。

李紹斌註定沒有機會意識到這點了,因為梓州城已經翻了天,王師大軍的馬蹄與戰靴,已經衝到了帥府門前。

沉溺於烈酒中的李紹斌,並沒有聽到這樣的動靜,直到親衛奔到設廳前,向他大聲疾呼,李紹斌這才從醉酒中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賊軍入城了?賊軍怎會這麼快就入城?」李紹斌衝到門前,一把揪住護衛的衣襟,唾沫賤了親衛一臉。

「大……大帥,賊軍確實入城了,現已殺到了府門外,正在攻打府邸,聲勢浩大,只怕我等抵擋不住,大帥快走……」親衛驚惶不定。

「住口!」李紹斌咆哮道,「王暉何在?他怎會讓賊軍入城?他是飯桶嗎?!」

「大帥……賊軍入城極快,只怕王將軍已經投靠賊軍了……大帥還是快走吧!」護衛並不愚蠢,雖未親眼看見王暉投敵,但也能猜測出一二來。

「廢物!」李紹斌一腳將親衛踹開,轉身到廳中撿起橫刀,怒氣沖衝殺向府門,「李某戎馬一身,大小百戰,何曾做過逃兵?狗日的李從璟,有種跟老子一決生死!」

府中未來得及逃走的丫鬟僕役,如同無頭蒼蠅,在府中亂竄,起初李紹斌還能叫喊幾句,讓眾人休要驚慌,後來見亂象實在止不住,也就沒了顧忌,但凡有擋住他去路的,無不被他砍翻在前。

糾集著一幫護衛,還未殺到府門,只到中庭,便看到王師將士已經洪水一般殺了進來,悍勇的王師將士,自院門、院牆殺將過來,無處不在,手中勁弩吞吐不定,府中護衛便一個個倒下,面對王師的刀槍,護衛中少有能抵擋者。

李紹斌看到這一幕,只覺心膽欲裂,方才想要與王師一決生死的念頭,不知何時就已飛到了九霄雲外,他正猶豫不前,親衛連忙拉著他後退,讓他快走,李紹斌此時哪還顧得上顏面,轉身就跑。

在慌亂的府邸中倉惶奔走,李紹斌終於出了府邸後門,不等他叫喊親衛們牽來戰馬,就見後門外已有數不清的王師將士以逸待勞。王師將士看到有人出門,二話不說便迎面殺上來。

李紹斌面無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據守。然而沒有多久,四面八方殺來的王師將士,就將李紹斌的轉騰空間壓縮得分外小,不到半個時辰,李紹斌身旁的親衛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王師將士團團圍在一座小院里。

窮途末路說來就來,讓李紹斌應接不暇,毫無心理準備,披頭散髮與王師甲士鏖戰片刻,他驚恐的發現,王師將士竟然沒有活捉他的意思,這讓他更加膽戰心驚。

「某乃李紹斌,爾等知曉么?」拼殺中,李紹斌在圍困中絕望的大吼,「爾等豈能殺我,豈能殺我?」

「廢話忒多,殺得就是你!」一名王師小將一腳將李紹斌踹翻,舉刀就砍過來,絲毫沒有顧忌之意。

「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李紹斌一面慌亂躲避,一面帶著哭腔高喊,「我和李從璟乃是莫逆之交,我們曾一同在從馬直殺敵,我們還一起喝過酒,你們怎麼能殺我?你們怎麼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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