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602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七)

梓州迎來又一個黎明,熹微的晨光灑落城樓,城牆上的李紹斌將橫刀歸入刀鞘,摘下兜鍪,露出一張倍顯疲憊的臉來。

王師撤離城頭,收兵回營,李紹斌卻沒有半分欣喜,因為他知道,這不過是對方要回營進餐罷了,不用多久,便會有另一支王師輪換上來。

已是兩夜不曾合眼的李紹斌,在大戰之後腦袋昏沉的厲害,沉重的頭顱像是灌滿了鉛水一樣,念頭每轉動一下,腦門都會極度不適,心頭更是欲要作嘔。

這讓壓力深重的李紹斌倍感煩躁。

自梓州戰事開始以來,王師的攻勢日盛一日,梓州城便日復一日被壓得喘不過氣,哪怕是前日王師分兵去了玄武縣,眼前的攻勢也沒有消停半分,眼下好歹熬到了天亮,算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然則梓州戰事的艱難,還是超出了李紹斌的預計。

首先是對王師戰力的低估。哪怕戰前李紹斌認為他已經足夠重視王師戰力了,但連日交戰,隨著李紹斌對王師軍備、中下層武官作用的認知日益深刻,他心頭的不安就愈發濃烈。

其次是東川將士的戰鬥意志。大戰最初幾日,在李紹斌的激勵措施下,東川將士還能奮戰得力,但戰鬥越往後,李紹斌便發現再多金銀財帛與許諾,也無法抵擋士氣的下降。

雖說王師每日里射進城來的勸降書,他都盡數沒收,發現私藏者更是殺無赦,但這卻抵不住軍中那些議論。如今的梓州城,幾乎給了李紹斌一種「道路以目」的感覺,這讓他如坐針氈。

到而今,他更是被迫親自奮戰城頭——他若不如此,只怕梓州城已經易了手。

這讓戰前以為自己已將備戰做得足夠好,梓州城能守衛數月的李紹斌,如何能不感到噁心、惱怒?

他拖著僵硬的雙腿走下甬道,準備回帥府休息。李紹斌忽然發現,這幾年在東川似乎日子太安逸了些,在沒有征戰且無人能忤逆的情況下,身子竟是沒了當年那般硬朗。

有了這個念頭,李紹斌心中煩躁更甚,如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走下甬道的時候,李紹斌被一個低頭懷抱滾木、腳步踉蹌的民夫撞到,平日里威風八面的李紹斌竟然連連後退,不巧的是腳後的雜物讓他直接摔倒在地。

原本就臉色不好看的李紹斌,此時臉黑如墨,那名民夫已經嚇傻,跪倒在地不停磕頭,話都已經說不好。

「廢物,路都走不穩,本帥要你何用!」李紹斌心中竄起一股邪火,拔刀出鞘,出手便砍了那民夫。

突兀的殺戮,立即駭得周圍人莫不色變。

「都他娘的看什麼?城池守不住,你們都得死!」李紹斌暴喝一聲,怒氣不減,跨上戰馬揚鞭而去。

直到李紹斌離去,才有民夫上前來探查那名民夫,一位臉色病白的婦人,吃力的提著一桶熱水從巷角過來,看到慘死的民夫,嚎哭一聲就昏倒在髒亂的街面。

回到帥府,方進府門,李紹斌便寒聲問迎來上來的心腹:「玄武城戰事如何,孟知祥到了不曾?」

「孟帥已至玄武,報信者乃是西川信使,大帥要不要見見?」心腹喜上眉梢,看得出來這個消息也讓他倍覺欣喜。

「這就讓信者來見!」李紹斌聞言心中也是一喜,到了這份上他已經沒心思掩蓋心跡了,只要梓州城能倖存下來一切都好說。

李紹斌在設廳接見了西川信使,對方氣度從容,信誓旦旦的向李紹斌保證:「昨日午前,大帥親率萬餘精銳趕至玄武縣,卑職奉命前來時,大軍已向賊軍發起攻勢。李帥不必擔憂,不出兩日,捷報必定傳來!」

李紹斌眉開眼笑,雙手在扶手上來回搓滑,連道了三聲好,大手一揮,豪氣道:「貴使辛苦,來人,給賞!」一反之前在西川使者面前趾高氣昂的態度,「兩川本是同氣連枝,此番賊軍貿然來犯,看似聲勢浩大,然只要你我兩家合力,必叫賊軍有來無回,何愁兩川不能保全?」

「李帥所言甚是,大帥也正是此意。」西川信使始終不卑不亢。

兩人言談甚歡,各自欣喜,這時廳中一名文官忽然出聲道:「前日,賊軍曾分兵去援玄武之百戰軍,算其腳程,該是與孟帥差不多時候抵達,不知貴使來時,可有見到?」

這名文官如此一問,李紹斌頓時反應過來還有這回事,此事事關重大,若是王師先到,恐怕戰事對西川不利,李紹斌不等西川信使說話,立即追問道:「貴使可曾見到這股賊軍了?」

「卑職來時,大帥正是與這股賊軍在玄武城外交戰。」西川信使沒有隱瞞,但神色間仍是極為自信,「李帥不必為西川軍擔憂,有大帥親臨戰場,賊軍必敗無疑!」

見信使神色泰然,李紹斌也就信了三分,但聯想起這幾日見到的王師戰力,又不能不擔心,勉強點了點頭,「有孟帥親臨,本帥自然是不擔心的。」

梓州城外,王師大營,李紹城驅馬至中軍營外,交了戰馬,疾步向帥帳行去。

掀開帥帳走進,瞧見正在怡然自得飲茶的莫離,忙走上前去,執禮道:「西川信使已經入了城。」

莫離正眯著眼輕嗅茶香,聞言微微頷首,算是示意知曉了。

李紹城不是傳令兵,他既然親自前來,自然不會只是為彙報軍情,「以末將之見,西川信使此番前來,定是告知李紹斌,孟知祥已到玄武,此消息必令李紹斌振奮,我軍何不將其攔下?」

原來,西川信使沖營入城時,被李紹城攔了下來,不等他將其擒獲,莫離即傳來軍令,讓李紹城放其入城。李紹城不解其意,故而前來詢問。

莫離淺品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先喜後憂,豈非更易自亂陣腳?」

李紹城微怔,尋思著道:「軍師的意思,是說不用多久,西川賊軍兵敗玄武的消息便會傳回?眼下李紹斌聞聽孟賊前來,勢必大喜,而後聞聽孟賊兵敗,則必大憂,大喜大憂之下,李紹斌必定心神不寧,而東川兵將也會神思崩潰?」

「將軍敏銳,正是如此。」莫離放下茶碗,他方才所言的意思並不難理解,讓人驚異的是他對李從璟必定戰而勝之的信心——那已不是信心,而是認為理所應當,就如認為日頭會自東方升起一樣自然。

莫離抬頭看向李紹城,笑著問道:「大軍攻打梓州已有大半月,將軍可否累了?」

「為國擊賊,無勞累之說。」李紹城道。

「將軍不累,將士們想必累了。」莫離笑容更加富有深意。

「軍師何意?」李紹城問。

「我意,此戰該結束了。」莫離拿起放在面前茶案上的摺扇,輕輕搖動,「難道將軍不是這個意思?」

「末將正有此意!」以李紹城對莫離的熟悉度,自然知道莫離說出這樣的話來,意味著什麼。

「既然將軍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情就好辦了。」莫離絲毫不覺得深秋扇風有什麼不妥,他站起身來,掀開簾帳往外看了一眼,「眼下將到巳時,將軍有八個時辰時間準備,待到今夜寅時,還有勞將軍接收梓州城。」

他用的是「接收」這個詞,而不是「攻佔」。

「末將領命!」李紹城欣然抱拳,隨即猶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將軍若是有話,但說無妨。」莫離看了李紹城一眼。

「這……」李紹城僅是稍作躊躇,便道:「眼下玄武戰報未回,玄武戰況未知,軍帥此時便料定,西川軍敗的消息會在今夜傳到梓州,且讓大軍以此為依據備戰,末將多少有些疑慮。」

身為主將,這樣疑慮他自然要說出來。

「將軍有疑慮並無不妥,若是今夜軍報沒有傳回,大軍不必強行攻城,離也甘願領罪。」笑容仍舊掛在莫離臉上,讓他看起來倍顯瀟洒,他說話的聲音不重,但語氣卻不容置疑,說到這,莫離稍微頓了頓,接著道:「今夜亥時前,玄武城軍報必定傳回,丑時前,玄武城中必有內應將信號傳出,寅時正是大軍行動的絕佳時機。」

莫離說這話的時候,帳中幕僚都向他看了過來,面對眾人的目光,莫離神色沒有半分變化,拿摺扇指著冠頂繼續道道:「倘若以上時辰,有一個出了偏差,便算是離瀆職,屆時離甘願摘了頂上軍師的帽子,待罪大帥駕前。」

李紹城抱拳,「君無戲言!」

莫離笑道:「軍無戲言!」

李紹城轉身離帳的時候,帳外陽光灑落,正好打在輕搖摺扇的莫離身上。

昔日,太宗出戰,曾有一次,身在後方軍營,而推算出前方出戰大軍取勝的準確時辰,幕僚聞之莫不訝然。後大軍得勝而歸,問之,事實果如太宗所料,時辰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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