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600章 名將風采今勝昔,誰在馬上稱豪傑(五)

西川軍的困獸猶鬥,顯現出幾分殊死一搏的意味來,在先失過半陣地的情況下,李從璟本以為縱然西川軍還能頑抗片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來,然而眼前的事實卻讓他樂觀不起來。

總體而言,聚集到玄武城西面的西川軍,陣腳仍然較為混亂,但就如先前所言,敗逃到此地的西川兵將,大部分都能有序繞到孟知祥援軍陣後,在將校的組織下重新排列陣型。

出現如此情況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有三股西川兵馬,出陣逆擊王師。這三股西川兵馬,不是頑抗之姿,而是反攻之態,在各自驍勇之將帶領下,頗為兇悍,雖然戰事艱難,卻硬生生叫他們穩住了一些場面。

其二,孟知祥親自帶領執法隊,揚帥旗,立陣前,大聲傳喚,呼喝連連,在組織散兵的同時,看見有衝擊軍陣的散兵,立即持刀殺之,毫不手軟。

如此,雖然局部的西川軍陣仍不免有動亂,大局卻是有穩定之象。

李從璟在城樓遠觀之,也不得不嘆服孟知祥的才能。

嘆服之餘,有無忌憚,不得而知。

李從璟知曉,無論是三股兵馬絕境反擊,還是執法隊殺人而不引起騷亂,局面反倒能趨於穩定,其根本原因,是孟知祥得人心、有威望。

若非極得人心、極有威望,以常理度之,西川兵將早已敗了。

李從璟微微皺著眉頭,手指輕敲閣樓欄杆,腦中已經開始高速運轉,他結合眼前局面,一面衡量雙方戰場力量,一面快速推演戰局發展的方向。

軍中幕僚、參謀處都留在梓州,文以莫離為首,武以李紹城為主,繼續主持梓州戰局,沒有隨行在李從璟身側。這裡面,一方面是情勢需要,另一方面,李從璟急援玄武趕得太快,也帶不了參謀處。

故此,眼下李從璟沒有人可用來詢問意見。

但李從璟卻將軍中驍將幾乎都帶了過來。

王師步軍,主要由高行周、皇甫麟統帶,另有夏魯奇、李從珂、石敬瑭、史彥超等悍將;王師精騎,分撥給了郭威,其部更是不乏猛將。

兵是精兵,將是勇將,軍便該是強軍,沙場決戰,本該沒有不勝之理。

眼下,步軍面前的阻力,主要來自趙廷隱、張知業,通過飄揚的旗幟,李從璟不難看到其中還有孟思恭、侯宏實等西川勇將。雙方鏖戰之處,你來我往,人仰馬翻,血肉橫飛。王師在場面上分明佔有優勢,前進的速度卻慢了下來。

精騎戰況較好,兩翼各自突進到了西川軍中、後陣側面,往來賓士,如風襲林,並不短兵相交,而是以弓弩不斷襲擾西川軍陣,令散兵抱頭鼠竄、狼奔豕突,無法聚集,叫軍陣疲於應對,陣腳不穩。

但其突進過遠,所以幾乎四面皆敵,雖沒有陷入敵方軍陣中,但西川兵將往來襲擾,也是不勝其煩。這其中,以李仁罕、李筠帶領的西川馬軍,阻擊最為得力,讓王師精騎機動性、殺傷力大為降低。若非如此,僅是王師五千精騎,就能叫西川軍陣叫苦不迭、最終崩潰。

戰局若此,可謂一鍋亂粥,無處不戰,然而亂中有序,彼此都有呼應,牽一髮而動全身。尋常將領見了這等數萬人會戰的場面,只怕腦袋都要給攪成漿糊。

正是如此,要在這樣的局面中理出頭緒,找出決勝的關鍵點,極為考驗一名主帥的軍事才能。

李從璟緩慢敲打欄杆的動作仍未停止,一下一下,顯得頗有節奏。

孟平上了城樓來,在李從璟身後抱拳行禮:「孟平見過大帥!」

李從璟轉過身,卻情不自禁怔了怔。

眼前孟平的模樣,太過凄慘了些。質地極好的冷鍛甲,已經破碎不堪,幾乎每一片甲葉上都有劃痕,披散的長髮被鮮血浸透,一縷一縷貼在頭上,臉上更無一寸有本來顏色,像是被火燒過的灶台。

饒是如此,在面見李從璟時,孟平仍然奮力挺直了身板,只是從他怎麼掩飾都掩蓋不住的咬緊牙關的神態來看,這樣尋常的動作已經牽動了身上足夠多的傷口,讓他苦不堪言。

「玄武城戰事之難,我早有預料,然眼前所見,仍觸目驚心。」李從璟揮手招來隨行醫官,讓他們為孟平卸甲、療傷。他這番話的確發自肺腑,自進城到上城樓一路來,目光所及,城牆已無一處完好,更是處處皆血,城防工事也是面目全非,盡數損毀,整座城池,如同一張飽經摧殘的老人臉。

「你做得很好,比我預料的還要好。」李從璟沒有親自給孟平處理傷口,因為他還要關注戰場局勢,他背對著孟平,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孟平心中暖如火燒,聲音有些哽咽,「百戰軍從未讓大帥失望過,孟平也不敢讓大帥失望。」

「很好。」李從璟點點頭,沒有再多言。

他了解孟平,對方的赤子之心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正因如此,李從璟對孟平報以莫大期望,天下很大,戰場也大得很,孟平還有的是大放異彩的時候,眼前的一城之勝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說說看,你對這場戰局有何看法。」李從璟將話題轉移到眼前要緊處來。

孟平坐在樓板上,任由醫官為他處理傷口,他聞言陷入沉思,連醫官碰到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沒有讓他皺一下眉頭,「比之李紹斌,孟知祥的確老道得多,閬州之戰時,李紹斌未逢大敗,卻連城池都不敢守,便倉惶退回梓州,眼下西川軍面對的境遇比之當日之東川軍,差了許多,孟知祥卻能絕地反擊。主帥有這份意志,難怪西川兵將還能奮勇再戰。」

李從璟冷淡的笑了笑,「李紹斌敢不守閬州而退回梓州,那是他知道之後孟知祥會發兵相援,他還有退路,自然沒有放手一搏的必要。但孟知祥不同,眼下戰場雖然沒有進入西川,西川卻已沒有退路可言,一旦東川亡了,西川也獨木難支,故而哪怕局勢惡劣,孟知祥也必須困獸猶鬥。」

「眼下,東、南、北三面城牆外,西川軍死傷數千,百戰軍也正在清掃其殘餘力量,西面城牆外,西川軍雖然頑抗不退,實則傷亡比之其他三面,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王師猛攻下,孟知祥能有效聚集的力量其實有限。」孟平接著分析道,「王師皆精銳,而西川之精銳,已經折損近半,此戰持續下去,只要能將西川軍逆擊之勢打壓下去,西川軍將再無反擊之力,必敗無疑!」

李從璟露出會心笑意,「的確如此。」

「大帥自然是有把握的。」孟平見李從璟胸有成竹,也笑了。

「當然有把握。」李從璟道,「禁軍新編之事,是由我親自操刀的,其戰力如何,我豈能沒有把握?」

他傲然俯視整片戰場,繼續道:「全軍上下,猛將如皇甫麟、郭威,乃是我一手調教出來,骨幹如史彥超、石重貴等演武院學員,乃是帝國費盡心血,從整個大唐傑齣兒郎中選拔,再悉心培養出來的,禁軍的戰陣演練、軍備武器、各科技藝等,無一樣不由我日夜督導,若是這樣的軍隊,都勝不了一介藩鎮軍,我這幾年的夙興夜寐豈非就是一個笑話?」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頓時有意氣風發之態,指點江山的面目下,盡顯智珠在握的風采,沒有一絲自謙。

伐蜀這場戰爭,由帝國天成新政數年來積蓄的力量為支撐,由整個大唐朝野數年來的心血來澆灌,如今到了彰顯成果的時候,此時沒有把握,豈非是當初就沒有用心?

醫官處理好孟平的傷口,為他重新披上衣袍,孟平愣愣望著閣樓上李從璟的背影,沉默了良久,忽然低頭,落下一顆辛酸的淚來。

秋風無情,拂起李從璟腦後的白髮。

孟平握緊了雙拳,在心裡默念道:「三軍上下,定不負公子心血!」

……

「他娘的,禁軍的東西,就是好用啊!」戰陣中,史彥超扭頭吐了口帶血唾沫,拼殺的渾身燥熱的他爆起了粗口,將方才一箭射殺敵方一員驍將的勁弩掛回馬鞍,重新提起馬槊奮戰。

「這算個鳥!禁軍的好東西多得是,你是沒見百戰軍身上那副冷鍛甲,保管你見了要流口水!」石重貴目光火熱,「刀砍不壞,箭射不透,那才是真的好東西!」

「說得你就穿過一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護國軍的軍備,不也跟我們武信軍一個熊樣?」這回馳援玄武城,李從璟將藩鎮軍精銳臨時整編,史彥超和石重貴這兩名同窗好友才得以征戰一處,史彥超殺得興起,口中卻不含糊,「這回要非馳援玄武城,大帥臨時配給禁軍軍備,這樣的好東西你能見得著?」

這時陣中響起一陣沉悶鼓聲,石重貴立即對史彥超道:「退開,陣中要用大弩了!」

兩人帶著各自部曲殺向兩翼,在他們身後,一隊隊弩手攜大弩上前,一輪勁弩齊射,立即叫面前的西川賊軍倒下一大片。

「直娘賊!這他娘的什麼弩,威力這般大?」望著眼前被弩箭帶得向後飛倒的西川軍士、露出大片空白的西川軍陣,史彥超睜大了眼睛,「箭頭都趕得上拳頭大了!」

「大伏遠弩,大臂張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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