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95章 敢叫勇佐謀,大爭於天下(五)

莫離此問,讓人覺得詫異,杜千書納罕道:「玄武城戰法,豈非已有定論?」

「玄武城之戰法雖有定論,卻是之前的定論。」莫離打開摺扇,「而眼下,形勢變了。形勢變了,戰法自然要變。」

「孟知祥離開成都,成都駐軍有隱秘調動,這些固然不假,然則他們未必是沖玄武城而來。」杜千書道。

「不是沖玄武城來,是沖何處去?」莫離看著杜千書問。

「孟知祥要靠親征打開局面,西川軍或許會另行他處,拋卻玄武縣這個選擇,賊軍可能自簡州向南,或自漢州向北,去出擊我軍背後。」杜千書想了想,「以攻為守,這豈非也是一種絕佳戰法?」

「戰法雖是絕佳戰法,卻無可能。」莫離篤定道。

「請軍師賜教。」杜千書道。

「北部綿州、龍州一線,南部合州、遂州一線,皆有我軍游騎日夜巡視,防備甚嚴,西川沒有可乘之機。」莫離道,「既無可乘之機,孟知祥何必白費力氣?」

杜千書尋思著覺得有理,一時沉吟下來。他不說話,桑維翰接過話茬,「即便孟知祥向玄武城增兵,我軍也無需變更戰法,玄武城會戰,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且,眼下除卻會戰玄武縣,大軍已無其他路可走。」

「未必。」莫離輕搖摺扇,意態從容。

「不會戰玄武縣,難不成調回百戰軍,會戰於梓州?」桑維翰不解。

「參軍不先問形勢變化過程,而先問形勢變化結果,豈非謬矣?」莫離笑道。

「形勢之變化,無非孟知祥增援玄武城。」桑維翰道。

「孟知祥增援玄武城不假,參軍卻忽略了一點。」莫離道。

「路程?」桑維翰反應很快。

「不錯,成都到玄武城的路程,近乎是兩個梓州到玄武城的路程。」莫離道。

「既是如此,我軍正可以搶在孟知祥抵達玄武城前,與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所部決戰,將其擊潰。」桑維翰道。

「參軍想得不差,然則,若是不能一戰而勝,結果會如何?」莫離問。

「這……兩軍對峙,在玄武城外成膠著之勢。」桑維翰心中一動,自覺失言。

「若是玄武城之戰成膠著之勢,梓州之戰會如何?」莫離又問。

「這……多半也會成膠著之勢。」桑維翰說完這話,額頭已經開始冒汗。如今大軍久攻梓州不下,若是再分兵玄武縣,自然更不可能旦夕間拿下梓州城。

「戰事持續膠著,於誰有利?」莫離卻不給桑維翰喘息機會,繼續發問。

「我軍戰線長,糧草補給較難,戰事持久對兩川有利。」桑維翰低下頭,不得不承認這點。

「若是戰事持久,結局會如何?」莫離還在問。

「一旦戰事持續到冬日,只怕兩川之戰,難以為繼。」桑維翰雖然面色不堪,卻也不是畏畏縮縮之人,「屆時,王師恐怕要無功而返,之前取得的戰果,也有可能付之東流。」

「正是如此。」莫離這才微微頷首,放過了桑維翰。

「然則此局何以破之?」杜千書這時候問。

「要破局,卻也不難。」莫離氣態雍容,「無非兩種選擇。」

「哪兩種選擇?」杜千書接著問。

「眼下大軍的戰場在哪裡?」莫離卻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杜千書。

「梓州城、玄武城。」隨著兩個地名說出口,杜千書想通了此間關鍵,「要破局,必須要取得其中一處戰場的勝利!」

「關鍵在於,爭取哪一處戰場的勝利?」莫離點點頭,又問。

「爭梓州如何?」杜千書將皮球踢回給莫離。

「此戰開始以來,相比西川,東川損失大,失地多,如今更是只剩一座孤城,不得不苦戰待援,李紹斌威信折損嚴重,東川兵將也似乎不再同心同德,若是反間之計用得好,可收穫奇效。」莫離道。

「如此,爭梓州似乎可行。」杜千書沉吟道。

「卻有一處不便。」莫離接著道。

「孟知祥來援在即,要在其趕到之前,將梓州城拿下,時間緊迫得很。而行反間計又最是不能急於求成,此間變數不小,難以盡數掌控。」杜千書反應不慢,「如此,爭玄武城如何?」

「爭玄武城,時間更緊迫。」莫離收起摺扇,沉聲道。

「時間雖然更加緊迫,卻有一戰而定大局之可能。」杜千書眼神堅毅下來。

「時至今日,誰敢保證,有把握能一戰而勝玄武城外三萬賊軍?」莫離問。

「無論是爭梓州,還是爭玄武城,皆有利有弊,皆需一搏。若能博得一勝,兩川戰局自此大定,若不能博得一勝,前功盡棄,此戰難矣!」王朴搖頭感嘆,向李從璟拱手道:「朴主張穩紮穩打,先取梓州。」

「仆主張先取玄武城!」桑維翰也表明立場,「沙場決勝,怎可沒有放手一搏、背水一戰之念?」

其餘諸人,或者主張先取梓州,或者主張先取玄武,意見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兩派人數差不多,前者說此戰能有今日成果,正是穩紮穩打得來,後者則說該奮力一搏時就得放手一搏,不可坐失戰機。

帳中眾幕僚爭論不休,帳外眾將士征戰不止。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但每一步決策卻又必須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這看似矛盾,卻正是沙場之爭的決勝之處。

最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李從璟,等著他來拿主意。

李從璟適時站起身,環顧眾人,決然開口:「本帥主意已定……」

……

在城頭督戰一日的李紹斌,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下城頭,帶著一隊精銳親衛打馬回去帥府。

長街冷清,在其中奔走的,除卻東川軍將士,便是被徵調的民夫,除此之外,再無閑散人等。戰事持續至今,這些人臉上也沒了早先的激昂振奮,面色大多麻木倦怠,如同孤帆在海上漂流了半月的人,看不到陸地、島嶼,也看不到希望。

昔日,這裡也曾繁花似錦,雖說比不上京都洛陽,比不上益州成都,卻也是東川翹楚,商賈雲集,行人密集。而今,這裡似乎成了一座牢獄,冰冷的讓人望而卻步,更不願在其中久待。

策馬賓士的李紹斌,忽然放緩了馬速,他望著這座「他的城池」,神態蕭索。

日漸一日喪失希望的,不僅是梓州軍民,李紹斌何嘗不是如此?

比之尋常兵將,李紹斌心中的痛苦更甚,對前者來說,梓州陷落,無非是富貴成空,但對李紹斌而言,梓州一旦戰敗,他將一無所有。

豪情壯志與野心抱負,財富與權力,包括身家性命,都將不再屬於他。

面對這座沉浸在灰色與血火中的城池,李紹斌忽然想起了他曾為之徵戰多年的李存勖。他想,當年,當李存勖東征敗退,千辛萬苦才回到洛陽,準備重症旗鼓再戰,卻又遭受從馬直嘩變時,心頭是否也是這種難以言狀的滋味?

李紹斌無從得知。

彼時,李存勖的戰死,意味著一個王朝的改頭換面,而今,若是他李紹斌戰死,意味的不過是一座城池的易主,如此相比,他離那個曾今追隨過的叱吒風雲的皇帝,還差得太遠。

李紹斌停下馬,忽然想去看看他的百姓,他來到一座民房前,正欲推開門,卻聽到了門裡傳來的說話聲。

「你這逆子,助紂為虐,與王師為敵,實在是丟盡了我的臉面,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不孝子!」一個蒼老的聲音,飽含憤怒。

「父親,我是軍人,大帥有令,我怎能不征戰?」一個年輕的聲音在爭辯。

「放你的屁!你從賊反叛,不忠不義,倒還有理了?老子打小是如此教你的?」那蒼老的聲音憤怒不已,開始咳嗽。

「父親……父親……」年輕的聲音顯得驚慌,「父親你別生氣,兒不上城頭不征戰了還不成嗎?你別生氣……」

門前的李紹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聽到這裡,他斷然回頭,卻見親衛中有人面色複雜,他心頭不禁一驚,暗道不好,旋即變了臉色,怒不可遏,冷哼一聲,語調森然下令:「進去拿人,壓至軍前斬首,以正軍法、民心!」

說罷,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聽到背後親衛破門而入的聲音,李紹斌抬起頭,心中暗罵:「孟知祥你這老賊,再不來救我,兩川就完了!」

金陵。

風雲變幻,大雨驟將。

徐知誥在檐下直身而立,他抬起頭,看著大雨落下,呢喃道:「好雨知時節……真是一場好雨,如此好雨,蜀中也該有才是。」

他背在身後的手握起拳頭,「李紹斌、孟知祥,你等可要撐住了!撐過秋日到了寒冬,你們就贏了。我只要半年,半年之後我就能出兵楚地……」

一品樓中,衣著華麗的林安心,斜依欄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去接欄外的雨水,她忽然露出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這樣的雨天,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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