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85章 月垂龍門山,英雄逞強時(一)

黎民前夕,天光微醒,東天還未露出那一線魚肚白。

玄武縣外,百戰軍正在如火如荼攻打城池,數不清的火把與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城池,也照亮了螞蟻般湧向城池的百戰軍將士,以及在城頭殊死搏鬥不願退卻的東川兵將。

人聲鼎沸,殺生震天,夜幕下彷彿有一頭暴躁的巨獸,在此地不停拳打腳踢,要將那亘古未變的山川都踏碎移走。

一架架雲梯車附上城牆,一架架巢車撞得城牆不停震顫,甲士們或攀梯而上,而越橋而過,前赴後繼殺向城頭,他們不顧身邊同袍的墜亡與戰死,也不顧面前刺蝟般揮來兵刃,試圖用血肉之軀在鐵甲牆壁與叢林中割開一道縫隙,突破對方的大小陣型,撕裂對方天衣無縫一般的防線。

鮮血打在城牆上,牡丹一般綻放,絢麗奪目又殘忍的令人無法直視。將士們猙獰的面孔,無畏而堅定的眼神,在此時此刻被戰火襯托得分外瘋狂,他們像是荒原上奔騰的野牛,已只記得用盡所有力氣,埋頭向前衝擊。

即便是迎向死亡,也決不稍緩向前的腳步,也唯有擁抱死亡、戰勝死亡,他們才可能在死亡的深淵中尋得一條通向生存的狹路。

城外百戰軍營地前,孟平高居望樓,面色沉靜如同一汪深潭,望不見裡面半分波瀾,平日里他那雙陽光般燦爛的眸子里,此刻跳動著無邊無際的戰火,無數將士的身影在其中往來賓士,還有那座彷彿盤龍般屹立,彷彿永遠都不會倒下的城池。

他持刀靜坐,如臨深淵,又如沐春風。

為將者,凡臨陣指戰,饒是肩擔責任重如泰山,也要如秋葉御風般安之若素,此之謂舉重若輕。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已經一日一夜,城池還未攻下。

而且照眼下形勢來看,要攻克城頭恐怕還要些時候。

戰事如此激烈、膠著,已經出乎孟平出征時的預料。

要知道,在攻下玄武縣後,要據城防備西川援軍,還需要緊急修復城防,這也需要不短的時間。

在百戰軍、君子都趕到玄武縣時,梓州戰事已經進行了一兩日。

梓州戰事激烈之程度,孟平雖未親眼看見,但完全不難想像。因為自他們從梓州出發,到抵達玄武縣,一路上梓州戰事的聲音,壓根就不曾停止,更沒有消失過!

數萬人大戰,交戰之聲傳出近百里,戰事是何等慘烈,根本不用多想。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便是在梓州大戰的聲音中開始的。

「孟將軍。」林雄走上望樓,與孟平見禮。

「林將軍。」孟平站起身。

「玄武縣比想像中要更難打一些。」兩人並肩看向玄武城,孟平出聲道,「想必林將軍也看出來了。」

「西川援軍是李紹斌據守梓州能否成功的命脈,而玄武縣又是連接西川援軍的命脈,如此關鍵重鎮,難打些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孟將軍。」林雄寬慰孟平,他倆相識得早,一個是李從璟在軍中最信任的將領,一個是李從璟最親近的近衛軍將領,關係向來不錯。

「但我等的時間不多了。」這話的內容頗為沉重,但孟平的語氣卻跟沉重沒有任何關係,「對李紹斌而言,玄武縣是命脈所在,對大帥而言,玄武縣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不容有失。」

「孟將軍有何打算?」林雄問。

「要解決時間不多的難題,只有兩個方法。」孟平道。

「願聞其詳。」林雄道。

「或者加快戰事進程,搶在時限到期前完成攻城任務;或者爭取更多的時間,延長時限。」孟平道。

「百戰軍雖已拼盡全力,要在一日內攻下玄武縣,還是有些強人所難。」林雄道。

「所以只能選擇第二種辦法。」孟平道。

「執行第二種辦法的具體措施,便是延緩西川軍抵達玄武縣的步伐。」林雄道。

「可西川軍不會平白無故慢下腳步來。」孟平道。

「故而需要有兵馬去半路騷擾、攔截。」林雄道。

「騷擾、攔截的兵馬不僅要精銳,戰力非凡,按照大帥的說法,還得機動性高,如此才能有效打擊西川軍。」孟平道。

「所以這支兵馬最好全是馬軍。君子都正是不二之選。」林雄道。

「雖則如此,然而西川軍畢竟有兩三萬之眾,要阻其兵鋒,遲其步伐,仍是危機重重。」孟平道。

「不知孟將軍需要君子都為大軍爭取多少時間?」林雄問。

「十二個時辰。」孟平道。

「末將必定儘力而為。」林雄道。

「不,將軍錯了。」孟平道。

「錯了?」林雄不解。

「不是儘力而為,是必須要做到!」孟平眸中陡然迸射出一股殺氣,轉身直視林雄,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哪怕君子都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阻擋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半刻都不能少!」

軍令,從來都沒有模稜兩可,也從來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沙場是鐵血之地,軍令便是造就這種鐵血的法則,所以它必然比鐵血更加鐵血,鐵血的冷酷無情。

林雄臉上肌肉微動,然而他沒有遲疑,抱拳堅決道:「末將,領命!」

林雄領命離去後,楊重霸走到負手再度望向戰場的孟平身旁,語氣有些怪異道:「將軍,林將軍畢竟是殿下親軍統領,將軍對他下達如此絕情的軍令,就不怕林將軍心生怨恨,來日在殿下面前對將軍有不利之言?」

孟平瞥了楊重霸一眼,淡淡道:「林將軍不是這樣的人。況且君子都執行過的危險任務,比眼下嚴峻得多的也不勝枚舉。」

「然而君子都畢竟是殿下親軍,殿下下達這樣的軍令無可厚非,但將軍你畢竟只有臨時節制之權,你就真不擔心殿下會心生芥蒂?」楊重霸不解。

孟平淡淡一笑,比方才更加適然,說出來的話也更加有把握有信心,「殿下更不是這樣的人。殿下的心胸、眼界,不說亘古未有,至少也是鳳毛麟角。」

「將軍如此肯定?」楊重霸詫異。

「當然。再怎麼說,本將也是自小跟隨殿下的,這點把握還是有。」孟平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榮耀的神情,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接著道:「這些姑且不言,殿下一旦上了戰場,便只知道戰爭勝負,至於其它,殿下根本就不會在乎,慈不掌兵,殿下比誰都更加理解這個道理。」

說到這,孟平面容肅然下來,「所以,玄武縣之役,絕對不容有失。即便是百戰軍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完成殿下交代的軍令。你可明白了?」

楊重霸神色凜然,「末將明白了!」

天色已明,紅日自東天噴薄而出,霞光照在孟平身上,將他的鎧甲照得鮮亮耀眼。

孟平握刀而立,眸子里的戰場如大火在燃燒。

他心中默默念道:孟平,孟平,當初公子給你取下這個名字,你可明白公子的用意?

孟平,孟平,就讓我為公子,盪盡天下不平!

他忽而轉身,走下望樓,步履堅定,身形沉穩,親赴戰場最前線。

今日,必要攻下玄武縣!

林雄在領過孟平的軍令後,立即去召集君子都三千精騎。

在聞聽孟平下達的軍令內容,尤其是那句「戰至一兵一卒,也要阻攔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後,君子都全軍將士莫不心頭凜然,但要說沒有人對這份嚴酷的軍令有所怨言,卻也不太可能。

林雄則早就洞悉了這點,他明告三千將士,有怨言無妨,但都得給我埋在心裡,誰要是因此而影響完成任務,全部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君子都自成立之日起到今日,有三名驍勇之將,君子都每每戰無不勝攻無不取,與此三人每每衝鋒在前,勇不可當有很大關係。這三人,便是前任君子都都指揮使郭威、林英,以及現任君子都都指揮使林雄。

郭威已經外放領藩鎮軍,姑且不言,且說林英、林雄兄弟。二人自當年長和縣城之役,跟隨李從璟,可以說他們的發跡史,便是李從璟發跡史。如今林雄領君子都,領軍雖然不多,但饒是高行周、皇甫麟這些人,也絲毫不敢小覷。

君子都上一任都指揮使林英,因為兩年前在荊南作戰失利,被問責後降為普通騎兵,至今李從璟都沒有號令下來,有起用他的意思,可謂大起大落,嘗盡人生失落的辛酸苦辣。

秋日的晨陽是暖和的,很少有人不對其加以期盼,晨光灑落馬棚,也灑在正刷洗戰馬的林英身上,他的甲胄只是普通的柳葉甲,與尋常士卒毫無二致。當年他獲賜於李從璟的那套明光甲,自從他被罷免了君子都都指揮使的職務後,就再也沒有穿戴過。

林英的年紀並不大,和從百戰軍中成長起來的大部分將領一樣年輕,而今還不到而立之年,然而他的臉上,卻已刻上了風霜與滄桑,唯獨那雙銳利的眸子,還和當初一樣堅定有神。

他為戰馬刷洗的動作,規範的找不出第二個模本來,此時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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