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79章 劍南快縱馬,橫刀冷鍛甲(八)

天亮了。

黎民的第一道曙光透過窗紗照進窗檯,光亮帶著一絲青色,像是軍營響起的第一聲號角,觸角瀰漫了每一個角落。

孟知祥從榻上坐起身,雙眼略顯腫脹和朦朧,這說明他昨夜睡得並不太好。他已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長久安睡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起身穿戴衣衫的時候,孟知祥並沒叫僕役進來伺候,他長於軍伍,作風硬朗簡單,對享受並不熱衷。穿戴完,提了長劍,來到院中,晨陽還未升起,孟知祥開始舞劍。

日升三尺,霞光鋪滿了院子,孟知祥已是大汗淋漓,他呼著粗氣,感到神清氣爽,沒有睡好的疲倦也一掃而空。

直到這時,才有僕役端來早膳伺候。早點並不奢華,甚至連豐富都談不上,但卻絕對精緻,無論是杏花蓮子粥還是大小虹橋糕,都是色香味俱全。

用完早膳,孟知祥出了門,身旁只帶了一名管事和一名護衛,在成都城內出行,他若是都要帶一大幫護衛前呼後擁,就顯得對自己太沒信心了些,很顯然,孟知祥不是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

孟知祥並沒有明確的去處,他只是在街上閑逛,無論是市場里的小商小販還是綢緞莊大酒樓,甚至是煙柳坊的青樓,他都饒有興緻的打量,很難想像,在兩川戰局如此膠著的時候,他竟然有閑心在大街上如此漫步。沒有人只道他到底在看什麼,連跟在他身後的心腹管事也不能知曉,但從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很享受這個時候,他的神情,就像老農在觀看田裡的莊稼。

這些商貨酒樓包括歌姬,都是他的。

他是成都之主,成都里的一切豈非都是他的?

經過一條小巷口時,孟知祥忽然停下了腳步。哪怕是午前這個充滿希望的時分,小巷的光線也不怎麼好,大片的陰影投下,像是某些永遠抹不去的陰暗。小巷不僅陰暗、破敗,而且頗為潮濕,更叫人難以忍受的是,小巷中垃圾不少,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清晰可聞。

小巷中有個人,一個髒兮兮的女童,正蜷縮在垃圾旁,一雙天真茫然的眼睛望了孟知祥一眼,立即畏懼的低下頭,嬌小的身子小獸般縮了縮。

孟知祥停下腳步,管事和護衛自然也要跟著停下來,他們順著孟知祥的目光看過去。隨即,他們倆紛紛皺起眉頭,管事更是道:「大帥身份尊貴,此處污穢,不便停留……」

他的話沒說完,就再也說不下去。因為孟知祥已朝著那名小女孩走過去。

「大帥……」

孟知祥在恐慌的小女孩身前蹲下,眉目慈祥,與那小女孩輕聲說了幾句話。

他本就是個老人,老人總不會讓小孩討厭、抗拒的。

少頃,孟知祥拉著小女孩站起來,對一臉疑惑的管事道:「這孩子隨母從劍州逃兵禍到此,本是投奔親戚,不曾想親戚沒找到,其母已餓死。你帶她回府,好生安置,晚些時候再領過來給本帥看。」

從管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意外,但是對孟知祥的吩咐,他從不敢懷疑,也沒有遲疑的習慣,當即躬身應是,並且對小女孩露出一個和善的笑臉。

「接下來大帥要去何處?」護衛問。

「回府吧。」孟知祥拉著亦步亦趨的小女孩離開骯髒的街巷。

回到府中,孟知祥將小女孩交給管事,自己去了政事堂。在這裡,已有許多人在等著他,官員、幕僚、將領、信使,都在等著他來決斷西川要事。

孟知祥在案桌後坐下,看了滿堂的人一眼,道:「軍情緊急,軍報先稟。」

一名騎士裝扮的軍士上前,抱拳行禮,道:「依大帥令,合州、遂州大軍,已解圍回撤,分別去往漢州、簡州布防。撤離時,依大帥吩咐,埋有伏兵斷後,不過合州、遂州賊軍都未追擊。」

孟知祥點點頭,問:「援助閬州的大軍現在何處?」

另有一名騎士上前抱拳,答道:「趙將軍、孟將軍所部撤離閬州後,依照大帥軍令趕回成都,先已到了簡州地界。」

孟知祥點點頭,又問:「招募新卒的事辦得如何了?」

一名武將上前稟報道:「接大帥軍令,在成都招募庄勇,至今日,已得新卒萬餘。」說到這,看了孟知祥一眼,「只不過……」

孟知祥顯然知道這名武將想要說什麼,擺了擺手,「兵甲不足不要緊,先行訓練。」

武將領命,不再多言。

軍中之事又說了幾件,輪到民政,帥府判官道:「兩川戰事開啟後,各地逃避兵災的百姓甚多,集中湧入漢州、簡州一帶,成都也有不少,各地難民頗多,糧食又需先供應軍中,實在難以安置。」

這是個難題,孟知祥沉吟片刻,說了四個字:「盡量安置。」

這判官卻是個較真的性子,追問道:「安置不了如何?」問完這話,他看著孟知祥,竟是等著孟知祥作答。

孟知祥這回卻沒有等待,只不過說出來的話讓人心驚肉跳,「大戰在前,各地穩定為民政第一要務,地方官吏可便宜行事。」說完,補充一句:「必要時候,地方兵將可給予幫助。」

「卑職明白了。」判官拱手躬身退後。他當然明白孟知祥的意思,孟知祥已經說得很清楚。儘力安置也安置不了的難民,自然沒有飯吃,沒有飯吃的人難免狗急跳牆,做出擾亂地方的事來,而孟知祥方才已說了,地方要穩定。這意味著,該用血腥手腕的時候,各地也不必遲疑。

這份命令下達各地,不知有多少人要因之而亡,很難想像,這是一個才救了一名小女孩的慈祥老者,會做出的事情。

但這兩件事,真的矛盾嗎?

堂中最後討論的,是東川。

「據斥候探報,綿州戰事緊急,賊軍攻勢甚猛,只怕李紹斌守不下綿州。屆時,李紹斌就只能固守梓州了。」說這話的是蘇願,他面帶憂色,「屆時賊軍合力,兵臨梓州城下,恐怕李紹斌未必抵擋得住。」

孟知祥目光深邃,他默然片刻,對蘇願道:「你即刻去梓州見李紹斌,跟他講明,西川願出兵助他守梓州,約定援助事項後再回來。」

蘇願還未答話,已有武將忍不住,出聲埋怨道:「大帥,李紹斌這種小人,我西川何必助他?這廝滿口狂言,昔日大帥要助他守衛劍門關,卻被他拒絕,事後卻被賊軍一攻而下;而後大帥又助他守衛劍州,這廝的部曲卻在李肇將軍戰死後隨即南逃;前日,大帥又助他守衛閬州,可這廝卻棄城而走!大帥對他仁至義盡,他卻不識好歹,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大帥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助他,難道我西川欠他東川的不成!」

武將的話說完,堂中眾人無不露出憤慨之色,可見他們對李紹斌的所作所為,的確都大為不滿。

孟知祥看了這人一眼,忽然寒聲道:「拖出去,杖責二十!」

「大帥……」武將滿臉不解。

「還等什麼?!」孟知祥拍案呵斥。

護衛不敢耽擱,連忙進門將這人拖了出去。

處置完這名武將,孟知祥好似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看向蘇願道:「先生還有何不解之處?」

「這……並沒有。」

「那你為何還不去準備?」

「是!卑職這就去準備!」蘇願拱手退出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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