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72章 劍南快縱馬,橫刀冷鍛甲(一)

與此同時,保義軍軍營,李從珂帳中。和石敬瑭相同的是,李從珂帳中也只有他一人,與石敬瑭不同的,是李從珂並沒有像石敬瑭一般,垂垂如死人。

帳中燈火昏黃,燈苗搖曳,各類物什的陰影散布在地上,如同一個個陰謀。將案上,酒肉擺了一滿桌,李從珂坐在將案後,大嚼大飲。

案桌近旁,丟滿了酒壺,從這些酒壺的樣式中可以看出,其中不乏石凍春、西市腔、郎官清等名品。因為帳中無人,李從珂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的聲音,與他的醉酒聲,就格外響亮,像黑夜裡嬰兒的啼哭。

旁人無從知曉,此時李從珂內心裡是否有想要哭嚎的慾望。禁軍大顯神威,三日攻下劍州城,乃是大功一件,論及此戰勝利的根由,李從珂心中清楚得很,與其說這是國力的勝利,還不如說是李從璟對帝國軍改造的成果。

然而,這也正是李從珂獨自豪飲的原因。

「拿酒來!」李從珂晃晃手中空蕩蕩的酒壺,將其一把丟在帳中。

親衛抱進幾壺酒,放到案桌上的時候,遲疑半晌,終究是沒忍住,低聲道:「軍帥,少吃幾口罷!」

李從珂沒理會他,拿起酒壺仰頭就灌,清涼的酒水傾瀉而下,潺潺如溪流,暴烈如利劍,利劍入喉,刺激得李從珂不停咳嗽。

親衛於心不忍,勸道:「軍帥,雖說此戰保義軍損失巨大,然則劍州方下,大帥便下令,恢複了軍帥與石帥的官職,也算是承認了保義軍的功勞,同袍們並沒有白死。」

李從珂恍若未聞,仍舊是埋頭大吃大喝。

親衛乃是李從珂心腹,知曉他在想什麼,遂改口抱怨道:「此番劍州大捷,禁軍各部都有功勛,尤其是百戰軍,功勞最大。縱觀全軍,七萬將士,只有我保義軍與護國軍折損嚴重。大帥明明持有大量強弩,事先卻不曾拿出來,若是我保義軍有此利器,攻打東川軍時,折損豈能那般嚴重!難不成,唯有禁軍是爹生娘養,我等保義軍便活該被犧牲么!」

李從珂終於抬起頭,雙眼通紅,出聲卻是厲喝,「閉嘴!此等大事,也是你該議論的?!」

親衛怔了怔,但見李從珂這番模樣,便知話說到了對方心坎上,壯起膽子繼續道:「大帥如此不公,將士們心中也不服氣!憑什麼功勞由禁軍來領,死傷就該由我保義軍承擔?」

李從珂不再呵斥親衛,低頭默然,連酒都忘了飲,良久,苦笑道:「那又如何?他人不知曉,我還能不知,朝廷早有削藩之心?天下強鎮強軍,天雄、銀槍效節,曾今哪一個不是威震四方、戰功赫赫?然則如何?朝廷動了殺心,還不是免不得身死道隕?眼下,天下藩鎮,唯獨河中、保義、河東、盧龍四鎮最大,盧龍姑且不說,有邊防重任,河東也不去說,被朝廷牢牢控制在手裡,此番伐蜀,你以為朝廷只想對付他孟知祥、李紹斌?」

「憑什麼!」親衛恨得咬牙,雙拳緊握,「將士們浴血沙場、馬革裹屍,卻只能落得如此下場?朝廷如此行事,道義何在,天理何在!」

「道義?天理?」李從珂無聲哂笑,「平頭百姓才會去過問道義、天理,朝廷卻不會管這些。朝廷在乎的,是掌控權力,是如何掌控更大更多的權力!」

「朝廷如此作為,便不怕失去民心,引得天下大亂嗎?」親衛口不擇言。

「失去民心、天下大亂?」李從珂搖搖頭,看著自己的這位心腹,認真道:「你以為,如今還是同光年間?天下變了,早已不是昔日模樣!民心,民心何在?天成新政,就是民心,天下百姓、士子,哪個沒從中獲利?既然得利,誰不交口稱讚?便連禁軍將士,也因此榮耀萬分,又豈會不擁護朝廷?如今,朝廷有五萬禁軍在手,還懼怕有人造反?天下間,藩鎮數十,誰還敢造反,誰還有實力造反?!」

一番話讓親衛愣在原地,怔怔不知該作何言。

李從珂又繼續飲酒,喝下一腔苦澀,半晌之後,他近乎喃喃自語道:「且看吧,此番平定兩川之後,朝廷便會花大力氣削藩,真正的削藩。數年之後,節度使將不再是昔日節度使,哪怕有其名也不再有其實,往年節度使把持數州軍政大權,雄踞一方堪比諸侯,能左右帝國局勢的局面,永遠都不會再有了,絕不會再有了。這天下,又會成為朝廷的一言堂,回到大唐最初時候的模樣,由皇帝陛下掌控一切。屆時,天下將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藩鎮!」

扔掉一壺酒,李從珂站起身來,仰頭望著帳頂。帳頂如鍋蓋,將天下英雄罩在鍋里,任由掌廚者生殺予奪。李從珂無力苦笑,喟然嘆道:「這天下啊,往後誰還會記得,曾今,在這片山河間,有無數英雄豪傑,各據一方,爭霸天下,那是真正的群雄逐鹿啊!那些時日,天下人不知有帝國,不知有陛下,只知有藩鎮,只知有節度使!」

親衛被李從珂這番話震得目瞪口呆,半晌,反應過來,連忙道:「軍帥,你喝醉了!」

「醉了,的確醉了!」李從珂哈哈大笑,回身從案桌上擰起一壺劍南燒春,滿飲一口,想出帳去舉杯邀明月,醉卧沙丘上,想想卻又作罷,他是知曉軍情處之能的,為免這等肆意姿態被李從璟知曉,引起對方不必要的猜忌,只能站在帳內,舉起酒壺對著嚴嚴實實的帳頂,再度縱聲大笑,狀若瘋癲,「天下啊天下,你曾讓多少英雄豪傑匍匐在你的腳下?天下的天下,你又為何總是臣服於英雄豪傑的意氣風發?劍南快縱馬,橫刀冷鍛甲;帳里問將軍,成敗向誰誇?」

「且醉,且醉去!」李從珂終於站立不住,醉倒在案桌旁,他伸出有力的臂膀,重重一拍案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親衛望著姿態不羈的李從珂,重重嘆息一聲,為自家軍帥蓋上毯被,出了軍帳。

歲月終將成為過去,明朝就是今夕,誰在紅塵里輾轉撲騰,誰又在歷史的車輪上肆意高歌?天若有意,可會嘲笑我等痴迷?今朝的酒澆不滅明日的愁,人人都在大勢中身不由己,真正的恐懼,不是不能左右大勢的走向,而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且住,且讓縱酒再高歌。

……

大軍在劍州城有一日休整時間,李從璟帶著一眾幕僚走上劍州城頭,站在防守者的角度上,觀望劍州的兵家地勢。

「先前郭公伐蜀時,大軍所到之處,各地傳檄而定,蜀兵望風而降,甘願為王師驅使,故而郭公一路入成都,垂手而得兵馬逾萬,糧草補給更是完全做到了因糧於敵。」城頭上,李從璟悠悠說道,「不到三月而平蜀,不是沒有原因。」

「此番王師再度攻伐兩川,卻是不能指望各地守軍爭相投靠了。」有一說一,莫離絲毫不給自家人留顏面,「王暉撤離後山時,將輜重糧草付之一炬,可見其抵抗之心的堅決,劍州如此,兩川各地情景亦不難想像,因糧於敵,怕是也不能做到。」

因糧於敵,除卻從城池府庫中得糧外,還有一種途徑,那就是從城外各處哨糧——搶奪百姓的糧食。只不過這種方式,王師明顯是不能為之的,也無必要。

「往先郭公伐蜀,兩月而定,將士免去血戰之苦,而得莫大功勞,是以三軍將士莫不對郭公感恩戴德。而後朝廷猜忌郭公,令宦官將其殺之,此舉令諸軍將士極為寒心,更為郭公不平。此番兩川抵擋之心如此強烈,根由便在於孟知祥、李紹斌充分利用了將士們此種情緒。」

李從璟扶牆遠望,好似在山川中看到了當日郭崇韜縱馬馳騁的風姿,他嘆了口氣,「朝廷已為郭公正名,並對其追封官爵,只是現在看來,先前的種種舉動,分量仍是輕了些。要消減一些兩川將士的抵抗之心,還得再加大對郭公的追封。」

說罷,回身對王朴道:「你即刻為本帥草擬上疏,本帥要諫言此事。」說完,又補充道:「另外,再擬一份檄文,頌揚郭公功德,表明朝廷對郭公的正名之心,以此平息一些兩川將士的抵抗情緒……此外,要言明朝廷對兩川將士的體恤,在檄文中分化孟知祥、李紹斌等少數兩川實權人物與中下層將士。」

王朴躬身應諾。

李從璟又轉顧馮道,對他道:「孟知祥、李紹斌這些年為整軍備戰,對百姓搜刮很大,兩川百姓之所以願意供其驅使,乃是在郭公一事上與其同仇敵愾。孟知祥、李紹斌這些年沒少藉此醜化朝廷,故而各地百姓並無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心,本帥不想往後每攻打一座城池,面對的都是兩川軍民齊心一同據守,孟知祥、李紹斌的醜惡面目與私心,必須加以揭露。」

「馮公當與齊己細作謀劃,利用佛教在兩川的影響力,迅速散布這種輿論——言論,當然,既然是借佛教之手,就可以用佛教的方式,譬如將孟知祥、李紹斌說成是末佉梨、帝舍比丘、提婆達多這些地獄罪人……」

馮道神色略顯怪異,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躬身領命。他心中想道:將這些話遞給齊己後,他會不會金剛怒目?

李從璟從來都不是神,無法事事都早先料到,這些舉動、措施現在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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