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66章 秋風知劍州,鐵甲戰普安(五)

李從珂被一支竹竿弩貼著面頰擦過,即便是兜鍪質地堅韌,也被扯開一道巨大的口子,他本人也被沉重的力道帶著摔倒在地,在山坡上滾了兩下再爬起身時,臉上已滿是粘稠的鮮血。

他臉色煞白,抬頭前望,弩矢從天而降,落進軍陣里,鑽透士卒們的身軀,造成一大片殺傷,饒是他久經殺伐,心裡也生出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懼,規模如此大的弩矢運用,便是在梁晉爭霸時期,也極難看到。

他提起刀,俯下身,盯著山坡,本想高聲大喊,帶領將士繼續沖陣,話未出口,又給咽了下去,怎麼都喊不出來。在這樣的打擊力度下,他忽然覺得,便是有不惜一死之心,也沒有去送死勇氣。

山坡上的東川兵,在推下過一輪山石後,呼喊著衝殺下來,從李從珂的角度望去,他真覺得彼方將士如同神兵天降,不可與其爭鋒。殺伐半生的李從珂,握刀的手開始顫抖,這等境遇已是多少年未曾有過了?

耳畔縈繞著將士們的慘嚎聲,叫他耳鳴陣陣,李從珂眼看著將士們被弩矢殺傷、不住哀嚎、東倒西歪的慘狀,感到絕望,便是連親衛說了什麼,他都沒有聽清,恍惚間,他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蜀兵竟然強悍到如此地步?

置身戰場中央,劇烈的嘈雜聲讓人站立不穩、頭暈目眩,李從珂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雙耳忽然捕捉到了一陣金鑼聲,而後他面前浮現出親衛劫後餘生般的驚喜面容,對方朝他大喊:「軍帥,秦王下令收兵了,快撤吧!」

李從珂終於回過神來。

河橋彼端,奮力沖陣的石敬瑭,正殺得興起,他面前的西川兵,少有能阻擋他兩合的,轉眼間被他突進二三十步,又聽見親衛說石重貴已經跟上來,他心懷大暢,手中馬槊愈發鋒利,呼喝連連,如同戰神一般,殺得面前西川兵面露駭色。

正當此時,雷吼般聲響,在他身旁炸開,他耳膜一震,腦袋像是被人猛擊,有剎那間的暈眩,身子都跟著一顫,連帶手上的動作也緩了半分。

情不自禁回頭,石敬瑭雙瞳陡然一縮,天空中出現的千支各色弩矢,組成一張巨大的網,朝護國軍當頭罩下。霎時間,石敬瑭虎目圓睜,他看到那道巨大的網落進他的將士軍陣中,方才還嚴整凜然的軍陣,瞬間如同被冰雹砸倒的麥苗,倒了一半,撕心裂肺的慘嚎聲撞進他耳里,如同給了他當頭一棒。

「啊!」石敬瑭雙目充血,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嘶吼。

全身沸騰的血液,在轉瞬間被冰雪澆冷,昂揚的鬥志、不可一世的氣焰,以為即將要破陣立功的希望,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就像一個豪賭的賭徒,壓上了全部身家性命,本以為勝券在握,卻在開盤的剎那間,才發現自己錯了,全部的財富瞬間喪盡,衝天的希望陡然間就破滅了個徹底!

西川兵在戰鼓的催動下,開始發起反攻。

「完了!」這是石敬瑭的全部念頭:他的戰鬥完了,他的護國軍完了,他自個兒也完了。他感到他渾身已經麻木,神智都不在清醒,他的腰間忽然傳來一陣劇痛,那是一名西川兵將長槍捅進了他的甲胄縫隙里。他愕然抬頭,雙目失神,像是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父帥!」或許是石敬瑭愣神的時間太久了些,石重貴不知何時已經趕過來,他拉住石敬瑭的馬轡,神色焦急,朝石敬瑭喊,「大帥下令收兵了,快走!」

「收兵了?」石敬瑭望著潮水般四面湧來的西川兵,又看看河橋那端不成模樣的護國軍軍陣,渾身的力量不知去了哪裡,他喃喃道:「又敗了?」

這回失敗,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李從璟站在指戰棚外,眺望著河橋、後山戰場,面如湖水,不見深淺。

保義軍、護國軍開始後撤,兩川甲士自然不會放過這等機會,在後面大肆追殺,前者本就已無戰心,此時更可謂是兵敗如山倒,被追殺的分外慘烈。只不過,有了前日李從璟對兩軍的嚴懲,此番卻是沒人敢丟盔棄甲了。

保義軍、護國軍雖然撤得狼狽,卻也並非沒有勇士,沒了兩川的強弩加身,兩軍各自分出一部將士,由驍勇之將帶著斷後。保義軍那邊,領頭回身再戰的將領不知是誰,護國軍這邊卻是石重貴親自斷後,力戰不退。

兩川甲士追殺的雖然狠,卻沒追出來太遠,李從璟已讓禁軍前去接應,前者畢竟兵力不佔優勢,此番他們又只敗了護國、保義兩軍,自然不會貿然與禁軍主力交戰。

李從璟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正好,遠未至午時,今日這一戰歷時並不久,甚至可以說結束得很快。他見保義、護國兩軍的些許殘兵已經退回,示意孟松柏牽來戰馬,打馬回北山軍營,並且下令:三軍回營。

這也就是意味著,今日不會再戰了。

莫離等秦王府幕僚,都安靜的相繼跟著離開山頭,馮道、蘇逢吉等文官中,不乏有面面相覷者,他們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今日交戰不到一個時辰,眼下天色尚早,這便不再戰了?」有文官忍不住問出聲。

「你沒瞧見么,蜀兵弩強,大軍哪裡沖得過去?」他身旁有人回答他。

「蜀兵弩強確乎事實,然則敵強我便不戰?某雖不通曉軍事,卻也知道,但凡三軍征戰,以膽氣為先,只要我軍將士敢戰,便是敵軍弩強又如何?我大唐勇士,上有君王之恩,下有俸祿之食,為國征戰,不避死,不畏敵,前赴後繼,千人不能破敵便萬人,萬人不能破敵便十萬人,縱然橫屍枕道,決不後退,如此為之,何等敵人不能一擊而敗之?」先前說話的那文官又道,神色憤憤不平,「大戰方始,稍有挫折,便不敢再戰,這等戰法如何取勝?!」

「秦王殿下自有打算,你說這麼多作甚!」

「哼,往裡日聽聞秦王殿下軍功赫赫,破大梁,走渤海,敗契丹,甚為欽佩,此番入蜀,本想瞻其風采,卻不想竟是如此……真是讓人失望!」

「噤聲!這等話都敢說,你不想活了?!」

「我輩讀書人,受聖人教誨,精忠報國,豈惜此身!」

蘇逢吉正追趕馮道,聽見這兩人談話,停下腳步來,向那大義凜然之人行了一禮,「敢問足下高姓上名。」

蘇逢吉不認得這人,這人卻是認得蘇逢吉這位風光人物的,眼見「兩蘇」之一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挺胸抬頭,傲然又故作平淡,道:「不敢當,某戶部主事洪繼新。」

蘇逢吉哦了一聲,抬腳就走。

蘇逢吉這般做派,讓洪繼新不明所以,他跟上去攔住蘇逢吉,問道:「蘇君對某方才所言,有何評判?」

站住腳,望著洪繼新期待而又故作淡然的神色,淡淡一笑,「足下想聽?」

「但說無妨。」洪繼新表示很大度。

「狗屎。」蘇逢吉淡淡丟下一句,轉身而去。

洪繼新:「你……」氣得臉紅耳赤,想罵什麼又沒罵出口,待他想好,蘇逢吉已經走遠。

旁邊有人勸他消消氣,說蘇逢吉行事向來任性,讓他不必在意。

洪繼新怒不可遏,「如此小人,有辱儒生二字,有負聖人教誨!諸位且看好了,方才這番話,某敢在爾等面前言,便也敢在秦王面前言!」

「君欲作羊鼻公乎?」旁人有人問他。羊鼻公,魏徵。

「有何不可?」

李從璟回了軍營,正召集參謀處商議接下來的戰法,石敬瑭、李從珂相繼趕到帥帳,前來請罪。他們如今雖沒了官職,畢竟分量還在,戰敗不能不有所表示,跟著各自臨時主將來的。

「蜀兵弩強,此戰失利,非戰之罪,各位不必介懷。」李從璟和顏悅色,「諸位力戰勞苦,且先下去歇息,稍後本帥會去看望傷員。」

李從璟看見,李從珂面如死灰,唉聲嘆氣,看來受了很重的打擊,而石敬瑭則是雙目無神,意態頹然,此戰他用力甚大,更受了些傷,但結果卻是護國軍折損過半,比之先前北山之敗更慘,如今有些萎靡不振。

此時,劍州城中,王暉、李肇碰了面,兩人敘說了一番各自戰況,好讓對方有所了解。

李肇得意洋洋:「世人都吹捧他李從璟厲害,今兒一戰如何,被你我當頭棒喝,損兵折將,這下做了縮頭烏龜,不敢出戰了!」說罷哈哈大笑兩聲,繼續眉飛色舞:「老兄是沒瞧見,某一輪強弩齊射,那護國軍就倒了一大半,陣中拼殺的石敬瑭,見到那副景象都焉了,若非李從璟收兵及時,某定已砍了他的腦袋!可惜,哈哈,真是可惜!」

王暉笑道:「有強弩為助,劍州城固若金湯,李從璟縱然千軍萬馬,也休想過得城前那獨木橋。他秦王百戰不殆的威名,此番怕是要折在這劍州城下了!」

兩人說笑半晌,言辭激昂,將李從璟狠狠嘲笑了一番——藉此進一步鼓舞士氣,而後王暉又叮囑李肇不可輕敵,要防備李從璟夜襲云云。

劍州距離成都五百里上下,當日軍情經由快馬加鞭,當夜便遞到了孟知祥面前。

看罷戰報,孟知祥很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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