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55章 恥與賊相識,不與寇同生(一)

李紹斌攻閬州,四千西川兵助力甚大。先前,孟知祥以侯宏實、孟思恭援助李紹斌,而主力三萬兵將,攻的乃是遂州,且,領兵的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或為孟知祥麾下大將,或為孟知祥倚重的肱骨,其攻遂州之勢,不可謂不大也。大軍未發時,孟知祥言:遂州強而閬州弱,以強攻強,以弱攻弱。誠然如是。

成都到遂州的距離,與梓州到閬州的距離,相差不多,故而在李紹斌與李仁矩開戰、李紹城猛攻永定關之時,自成都出發,率領西川軍主力的李仁罕,也到了遂州。在李仁罕抵達遂州之前,簡州刺史張知業,率先鋒先一步到了,李仁罕至遂州的次日,漢州刺史趙廷隱的後軍也趕到。

與李仁矩主動出戰不同,遂州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並未率軍出城迎戰,相反,他高卧城中,深溝高壘,一派嚴防死守的架勢。

白露這日,西川軍的營盤扎完,圍了遂州城,開始做戰前準備工作,這三萬將士的主將李仁罕,帶了趙廷隱、張業等人,並及百餘近衛,來到城前,觀望城頭防禦。

眼下時節,還稱不得秋高氣爽,卻也不甚炎熱了,艷陽當頭,時而隱於層雲背後,大地忽明忽陰,城頭上的武信軍甲士,盔甲時時反射出一道亮光,可見他們面容嚴肅,殺氣凜然。

李仁罕等繞著城池轉了一圈,又回到最初離營的位置,扯住韁繩,凝望城頭,李仁罕沉吟道:「遂州城防備嚴密,倒是與之前所料不差。然見我三萬大軍殺到,城池卻穩如泰山,士卒半分緊張、慌亂之色也不見,倒是讓人有些驚奇。」

方才,在眾人出營觀城之際,西川軍遣了精銳馬軍千人,披掛齊整,在城前耀武揚威,展露自身甲胄的厚實、兵刃的鋒利、軍陣的威武,並且另行安排了人,對城頭喊話,內容無非擴大己方優勢和對方劣勢,勸武信軍早日放棄抵抗,否則城破之日一個不留云云,來打擊武信軍的士氣。然則,武信軍不為所動。

「夏魯奇也是一員猛將,我軍方到之際,他趁我立足未穩,曾遣出麾下精銳數百人,出城襲擾,戰風頗為彪悍。」說這話的是先到的簡州刺史張知業,那一戰他吃了點小虧,折損雖不多,百人上下而已,但無疑很漲武信軍的士氣。

「昔我來時,大帥曾有叮囑,夏魯奇為將為官,皆深得其中精要,頗受士卒、百姓擁戴,萬不可輕敵,我西川軍所依仗者,在於夏魯奇至遂州未久,根基不牢,故而不戰則已,戰必動若雷霆,一鼓作氣,至奪下遂州方止。」李仁罕微微嘆息,「大帥所語,的確良言。」

趙廷隱、張知業聞言肅然頷首,畢竟眼見為實了,都很認同這番話。

夏魯奇,或許不能稱之為名將,但稱之為猛將、賢臣,對方卻絕對受得起。

此人生於青州,少時為前梁宣武軍軍校,因與主將不和,轉投李存勖。彼時勇悍之將,如單廷珪、元行欽(李紹榮)、王門關、烏德兒等,夏魯奇都與之交過手,未嘗敗績。

其人揚名之戰,發生在李存勖與梁將劉鄩的莘縣會戰中,當時,李存勖孤軍深入,中了梁軍埋伏,己方不滿千騎,而對方萬餘人,「圍庄宗數重」。夏魯奇時為李存勖近衛將領,在此戰中,與敵驍將悍勇激戰,「持槍攜劍,獨衛庄宗,手殺百餘人」,威震全軍。事後,夏魯奇「傷痍遍體」,「庄宗尤憐之。」

夏魯奇不僅征戰得力,而且「性忠義,尤通吏道,撫民有術」。天成初,李嗣源詔令夏魯奇自孟州移鎮許田,孟州百姓攔著夏魯奇不讓他走,都請求他留下來,當時情景是「萬眾遮道」,夏魯奇走了五天也沒走出轄地。最後,還是李嗣源遣了朝中官吏拿著詔令前往,才讓夏魯奇得以成行。

今歲,朝廷在蜀中設鎮,作為朝廷遏制兩川的橋頭堡,節度使責任重大,李嗣源遂點了夏魯奇的將。雖說朝廷此番任命的官員中,李仁矩、武虔裕都是草包一個,不甚頂用,夏魯奇卻決然是合適人選。

另外,在原本歷史上,夏魯奇還有一樁大功績,那便是在梁晉爭霸後期,活捉了王彥章——只不過因李從璟橫空出世,夏魯奇今世卻是與此無緣了——後來,夏魯奇死,「帝(李嗣源)聞其死也,慟哭之……贈太師、齊國公」,並且罷朝一日。

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觀察完城池,回到帥帳,免不得一番細作謀劃,分析城防薄弱之處,以作為大軍進攻的重點地帶。當天,諸人謀劃半日,隨後,李仁罕傳下將令:大軍今日休整,明起攻城,不克不休!

西川軍在觀察遂州,遂州城頭上,夏魯奇也在觀察西川軍。

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而今的夏魯奇正是春秋鼎盛時期,大有可為之際,他披掛嚴整,帶了諸將、幕僚高據城樓,指點城外的西川軍,分析敵我情況。

三萬西川軍圍城,仍是圍三闕一,除卻那有意放開的「生門」兵馬不多外,其他三面城牆,將士皆有萬人上下,一眼望去不著邊際,好似汪洋一般,營地中白色帳篷百千,渾如海中浪花、礁石,分外壯觀。

遂州在夏魯奇的經營下,可稱堅城,卻不是很大,對守城一方而言,彼眾我寡,心理壓力可想而知,彼方越是兵勢強盛,己方相對便越顯得弱小。好似隨時會被海浪淹沒的小島,時時岌岌可危,站在孤島上的人,免不得惴惴不安、心驚膽戰。

夏魯奇面色沉靜,點評西川軍的紮營之法,「李仁罕聲名在外,時人只知其勇,卻不曾想,此人亦有統軍之才,這營盤章法有度,交錯縱橫,大小銜接有序,防備嚴密,卻是讓人生不起劫營之念。」

旁邊有位將領,名康文通者,是夏魯奇所倚重之人,他道:「末將聽聞,昔年李仁罕也曾在宣武軍為軍校,不知彼時大帥與其是否相識?」

「確有此事,彼時本帥與其交情還算不錯。」夏魯奇承認了與李仁罕相識,又繼續道:「同光年間,李繼岌奉命班師回朝,而留下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等人,率領諸軍坐鎮西川,等候孟知祥入鎮,其後康延孝反叛,孟知祥之所以能迅速將其擊敗,所依仗者,便是李仁罕等將與朝廷所留精兵。當其時,李仁罕勇冠三軍,始而成名。」

康文通點點頭,「原來如此。」

出乎眾人預料,夏魯奇旋即變了臉色,冷笑一聲,話鋒一轉,「不過而今,兩川反叛,昔日王師,已成賊寇,當此之際,李仁罕等人不思報效朝廷,反而助紂為虐,甘為孟知祥鷹犬,是自取滅亡也,本帥恥於與其相識!」

說罷,夏魯奇抽刀展袍,割下一截來,交給身旁親衛,「遣使出城,送於李仁罕,告訴他,現我為王師,他為叛賊,我秉忠義,他承邪念,彼此如同水火,絕然不能共存!今日,我夏魯奇與其割袍斷義,自此不知有李仁罕,只知有必死之叛國賊!」

此舉深表決戰不屈之念,奮然激昂,聞者莫不色動,皆深感其大義,相繼行禮,「大帥忠肝義膽,恥於與國賊相識,今我等必定死戰,不與國賊同生!」

那親衛手持一截布袍,見此情景,頓感榮耀,不禁戰意沸騰,當即領命下城,牽來駿馬,竟是不叫幫手,單人獨騎,駛出城門,面對無邊無際的西川軍大營,絕塵而去。

李仁罕正與趙廷隱、張知業等人軍議,聞聽遂州城有使者來,略感意外,揮手傳令,叫那人進帳來。

趙廷隱摸著下巴,「此時夏魯奇遣使前來,卻是為何?」

「無外乎兩者,求戰或是求和罷了。」張知業不以為意,「求戰,則遞戰術,求和,則遞降書。」

李仁罕畢竟與夏魯奇相識,對其人了解一些,思索著覺得這會這麼簡單,便又問前來稟報的人,「來使何人?是武將、文官,亦或都有?」

那人道:「來者只一人,看裝束,該是尋常士卒。」

「什麼?這……」趙廷隱大感驚奇。

張知業當即大怒,喝道:「一人便敢進我軍營?!直娘賊,夏魯奇未免太猖狂,太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他罵完,夏魯奇的近衛隨即進帳,張知業正在氣頭上,又見對方不僅年紀輕輕,而且的確不是將校盔甲,頓時怒氣更甚,不等對方說話,當即拍案而起,「夏魯奇太看不起人!竟用一小卒,來與我等說話,真是豈有此理!來人,給本將拖出去,砍了!」

近衛面不改色,對張知業的話置若罔聞,橫眉冷眼,傲立當場,對湧進帳來的甲士,視而不見。

「罷了!」李仁罕擺擺手,制止了暴怒的張知業,很是大度,「即為來使,便代表夏魯奇,些許身份,不必計較,本將與夏魯奇有舊,這等小事還不算什麼。」

近衛聞言,這才不慌不忙行禮。

夏魯奇微笑道:「夏兄遣你來此,所為何事也?」

近衛取出那截布袍,伸在胸前,語氣平淡,「大帥知將軍來,故命在下,以此截布袍予之。」

夏魯奇皺皺眉頭,不解其意,「這是何意?」

近衛抬起頭,看向面前的敵軍主將,陡然加重了語氣,高聲道:「大帥言,今我為王師,爾為逆賊,我秉忠義,爾承邪念,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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