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52章 穀雨識洛陽,筆落動兩川(七)

「都是一幫龜孫子,干他娘的!」山石、林木如同浮光掠影,不斷往身後退去,渾身難受的趙象爻罵罵咧咧個不停,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消減他心頭的痛苦一般,此時此刻,所有人的心頭都不是滋味。

傷員自行留下斷後,這樣的戰鬥方式未免太慘烈了些,這樣的逃跑方法也未免太窩囊了些,然則,隨著傷員一批批留下,身旁的同伴愈來愈少,仍在奔進途中的軍情處銳士們,內心反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平靜,不是對壯烈戰死同袍的漠然,而是對自己生命的漠然,這種漠然意味著,他們俱都做好了在一刻,便由自己留下來斷後的準備。

兩百里余里劍閣,一日夜賓士,趙象爻身旁的同伴,到最後已只剩下三人。

到了此時,眾人無不精疲力竭,腳底的疼痛感已經消失,身體麻木的彷彿沒了知覺,趕路已成為一種本能,向前,成為一種機械的移動。不時有人摔倒,而後被身旁的同伴扶起,繼續一跌一撞往前奔走。

可以說,此時幾人還在趕路,完全是憑藉一股意志支撐著。

若非領路者對此道路早已十分熟悉,以眾人這個狀態,怕是連迷路都有可能。

黎民降臨,光明驅散黑暗,大地上的黑幕潮水一樣消退、雲海一般消散,按說此時是一日中最涼的時候,然則對於趙象爻等人來說,身體早已沒了那麼多感知。

驀地,趙象爻停下腳步。

「趙統領……」

趙象爻身後的人猝不及防,將他撞得一晃,身前的人聽到聲音,俱都回過頭來。

趙象爻看向面前這些狼狽的部屬,三人無不大汗淋漓,衣衫都能擰出水來,長時間的奔跑,使得眾人脫水得厲害,每人都嘴唇發白,身體早已不堪重負。然而,趙象爻的眼中沒有哀傷,沒有憤怒,相反,雙眸里反而透出一股欣慰、驕傲的神色。

觸及到趙象爻這個顯得怪異的眼神,三人忽然明白了什麼,那撞上他的銳士,最快反應過來,搶先一步轉過身,邁著山一般沉重的步伐就往回跑,「趙統領,你們先走,我留下……」

他走出沒兩步,被趙象爻一把抓住後頸的衣領,提了回來,這個尋常的動作,卻讓趙象爻分外費力,他面帶微笑,語氣卻不容置疑,用乾的彷彿要冒火的嗓子,發出公鴨般嘶啞難聽的聲音,「老子氣力不多,聽我把話說完。」

原本爭著要留下的眾人,聞聽此言,俱都停下了掙扎,望向趙象爻的眼神,有著濃稠到化不開的傷痛。

趙象爻勉強笑了一下,指著身前的山巒道:「翻過這座山嶺,就能走出劍閣,出了山,會有我們的人接應。臨門一腳了,萬不能前功盡棄,我是統領,趙勝雲說得對,我身手最好的,只有我能爭取到你們出山的時間。」

說著話,費力想解開腰間的竹筒,牛皮繩卻是系的死結,拉扯了半天也沒能弄開,趙象爻面色漲紅,喘氣更粗重了幾分,他索性拔出長刀,將牛皮繩割斷。

將長刀隨手丟在一邊,如待珍寶般捧起竹筒,鄭重交給身前的同伴,神色肅穆如臨深淵、如朝君王,趙象爻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此物,軍情處千百銳士,三載心血所系,務必交之疾火先鋒李紹城,不容有失!」

一名銳士莊重接過竹筒,如感泰山壓頂,看到趙象爻的神色,再也經受不住,淚涌如泉,聲音哽咽,道:「統領放心,如負重託,生生世世,永不為人!」

待對方接過竹筒,聽了對方的保證,趙象爻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衷心笑容,頓感渾身一松,如同卸下萬千重擔。

「走罷,無需送我最後一程。我大唐男兒,生不負君王家國,死不負七尺之軀,頂天立地,浩氣長存,勿用悲歌!」趙象爻彎腰撿起長刀,面西背東,佇立道中。

死不旋踵,此之謂也。

三人相視一眼,皆知前路或還有艱難,向趙象爻單薄而悲壯的背影深深一禮,不復多言,轉身就走。

晨光普照,山風拂面,趙象爻自衣衫上撕下一塊布條,將長刀綁在手上,迎風而立。

「天佑大唐!若帝國能得重新強盛,我趙象爻死得其所……今日,我趙象爻,終也成就了一件大事!」

……

一陣清脆的鼓掌聲響起,接著,一句淡淡的嘲諷聲傳來,「壯哉,壯哉!趙統領,你這是準備以死報國?」

聽到這個聲音,趙象爻一愣,隨即回身抬頭,望山腰上望去。

山樑上,一襲紅衣背光而立,正笑嘻嘻的看著他,猶在搖頭而嘆,「可惜,趙統領,今日你註定成不了烈士了。」

熟悉的聲音、身影,看清對方那張彷彿永遠稚嫩如少女的臉,趙象爻眼珠轉了轉,正想回擊一句「你個小丫頭片子,安敢嘲笑你二爺」,身子卻沒了力氣,晃了兩晃,心安理得的倒在路上。

昏睡過去之前,沒有人聽到,趙象爻嘀咕了一句:「趙勝雲、二虎子……你們沒有白死……」

這一日,李紹城率軍抵達劍門。

翌日,天成四年八月初七,白露。伐蜀北路軍疾火先鋒五千將士,始攻劍門關。

……

李紹城率軍抵達劍門的同一日,京都洛陽,朝廷舉行盛大誓師儀式,皇帝李嗣源祭祀天地,授旗於大唐秦王、天下兵馬大元帥李從璟,命其總領三軍,入蜀攻伐逆臣。

次日,李從璟率領五萬禁軍,自洛陽開拔。

……

依舊是白露當日,遂州武信軍節度使夏魯奇、閬州保寧軍節度使李仁矩,相繼接到朝廷詔令,命其聯兵進討劍南東川節度副使李紹斌。

閬州保寧軍節度使李仁矩,也是軍中宿將,只不過與李從璟等人驍勇善戰,逢敵不避矢石,親身陷陣,而後百戰成名不同,李仁矩並不以個人武勇見長,早年在李嗣源麾下,也是客將一流。

所謂客將,節度使帳下,職司接待使節、賓客、出使外交等事的武官,有武將之名,而無武將之實,不領兵、不上陣、不與敵廝殺。

李嗣源繼位大統之後,李仁矩為客省使,加封左衛大將軍。所謂客省使,實際職能與客將並無本質區別,職司禮儀、邦交、少數民族管理之事。左衛大將軍,自府兵制崩潰以來,無兵可領,到而今,不過是虛銜罷了,封之以示尊榮、地位,李從珂、石敬瑭,亦皆為左衛大將軍。

由此可知,李仁矩並不長於軍事。

保寧軍,設鎮於蜀中,堪稱在蜀地心腹,所選節度使,緣何用了不長於軍事的李仁矩?這卻是有緣由的。

首先,李嗣源繼位以來,朝廷與兩川之間的聯繫,向來經由李仁矩之手,朝廷遣使兩川,亦多用李仁矩。前些時候,李嗣源於洛陽南郊祭祀天地,兩川依制要貢獻禮錢,朝廷便是派李仁矩去取。如是,李仁矩對兩川了解較深。

其次,李仁矩深得安重誨信任。在蜀中設立武信軍、保寧軍之策,既然是由安重誨所提議,他在人選上便有天然優先舉薦權。

再次,李仁矩跟隨李嗣源多年,忠心可鑒,而朝廷在蜀中腹地設鎮,節度使必要忠心不二之人,另外,許多年來,李仁矩在李嗣源身旁鞍前馬後,不可謂沒有功勞,從李嗣源加封其為左衛大將軍便能看出,李嗣源亦是對其頗為看重。

第四,李仁矩為官為將多年,經驗豐富,閱歷深厚,也是成為節度使不可或缺的資本。

正因這種種原因,李仁矩得以出任保寧軍節度使。

是以,在接到朝廷令武信軍、保寧軍聯合進討李紹斌的詔令後,李仁矩沒有猶豫,當即遣了使者,卻跟夏魯奇商議用兵之法,準備大幹一場。

熟不知,派往遂州的使者還未歸來,李仁矩即接到了一份緊急軍報。

這份軍報,使得李仁矩與夏魯奇合軍進討李紹斌的願望,化為泡影。

……

卻說七月中的某日,西川進奏官蘇願,從洛陽火急火燎趕回了成都,快馬加鞭,未歸自家府邸,徑直來府衙求見孟知祥。

孟知祥得知蘇願歸來,驚愕之餘,心跳加快。所謂進奏官,藩鎮派駐京城的官吏,乃是聯繫藩鎮與朝廷、交流兩地信息的重要官職,類似於後世的駐京辦公室。蘇願未得令而擅歸,必有大事,而當此之際,何謂最緊要的大事?

蘇願見了孟知祥,當頭便拜,語出驚人:「朝廷意欲於今秋用兵兩川,請大帥速速應對!」

朝廷意欲向兩川用兵,雖說孟知祥早先就有預料,但預料與確信,中間相隔了十萬八千里——更別說時間就在今秋,聞聽蘇願此言,孟知祥頓時臉色大變,連忙扶起蘇願,詳問其故。

孟知祥素有自立之心,又是有大智慧之輩,自然會對朝廷動向嚴密關注,他給予蘇願豐厚資財,令其在洛陽結交朝廷權貴、往各處安插眼線、四方探聽消息之事,自然不用多提,李從璟用軍情處作為細作,打探兩川種種情報,這蘇願在洛陽,便也是孟知祥的「軍情處」。

故而,朝廷對兩川用兵的打算,雖未在朝堂上明言,而只是與幾位宰輔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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