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34章 因緣際會不可料,謀盡事成旦夕間(二)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亥時,石首浮橋,月黑如墨。浮橋燈火如龍,橫亘江面,吳軍艦船上燈火成片,如寨如城。

柴再用回到樓船上,沒有卸去滿是血污的盔甲,令左右展開輿圖,手持燭火細細觀之。

方才,他以自身為先鋒,以近衛為鋒刃,親率吳軍精銳的登橋作戰,被複州軍生生打退。

攻上浮橋並不難,要破壞鎖鏈實非易事,復州軍並未給他們這樣的時機。

周宗聞訊而來,進門後,沒有再如先前那般冷言冷語,事到如今,連柴再用親自上陣,都不能速奪浮橋,這意味著什麼,周宗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是站在柴再用身旁,不發一言。

良久,燭火下的柴再用顯露出些許老態,嘆息道:「浮橋不可毀,我軍要越過石首,需得另尋它途。」

「柴帥之意,是轉向地面作戰?」

「不錯。我軍要越過石首,毀橋逆流而上,的確是最為便利之選,然則以眼下形勢……既然浮橋不可毀,便只能轉向地面,攻克石首縣城,而後由地面馳援江陵。」

周宗愕然。

此舉意味著柴再用放棄了對浮橋的爭奪,在承認浮橋無法攻取的前提下,不得不轉而登陸,進行陸地作戰,希望通過攻克石首縣城,來使吳軍能從陸地進軍江陵。

但凡鐵鏈鎖江之處,進攻一方必得徹底破壞鐵鏈,而後艦船方能通行,而不僅僅是攻上浮橋那般簡單,此舉難度自然極大,而在面對鐵鏈鎖江之險時,進攻一方若不能斬斷鐵鏈,便只能轉向陸地作戰。

宋初乾德二年,趙匡胤以曹彬領軍伐蜀,在討論萬州鎖江工事時,趙匡胤言:「我軍至此,逆流而上,慎勿以舟師爭勝,當先以步騎陸行,出其不意擊之……」

但這並非是說鐵鏈鎖江便無法戰勝。天佑十五年,梁將賀環進攻德勝南城,在黃河上用竹索「聯艨艟十餘艘,蒙以牛革,設睥睨、戰格如城狀,橫於河流,以斷晉之救兵,使不得渡。」

李存勖率救兵至河,派李建及率陷陣士手持巨斧乘舟冒死進攻,「操斧者入艨艟間,斧其竹索,又以木筏載薪,燃火於上流縱之……艨艟即斷,隨流而下,梁兵焚溺者殆半。」

柴再用被迫轉向進攻石首縣城,說到底,還是復州軍作戰得力。換言之,浮橋此役歷經四五日,最終的結果卻是柴再用敗了,而且是敗得無可辯駁。

周宗沉吟道:「此時轉攻石首縣城,的確是良機。我軍與唐軍鏖戰浮橋數日,戰事激烈,唐軍兵馬本就不多,又被我軍將注意皆盡吸引在此,而今,我軍突然轉攻石首縣城,定能出其不意,趁虛而入,加之有黑夜掩護兵馬行蹤,要避過唐軍耳目不難,此戰極有可能一戰功成!」

「正是如此!轉攻石首縣城,本帥仍親率先鋒!」柴再用重重擊案,轉過身來,就開始傳下軍令,布置行動。

兩個時辰後,當柴再用率領三千兵馬,在夜色掩護下抵達石首縣城外時,他看到石首縣城上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稍作布置,柴再用即刻下達了全軍突擊的軍令。

當吳軍抬著簡易雲梯,潮水般湧向石首縣城時,這一方寧靜的夜就被撕得粉碎,小小的石首縣城,如同洶湧巨濤中的小小礁石,在地動山搖中岌岌可危。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石首城頭,驟然多出無數道身影,在吳軍接近城牆後,他們搬起檑石滾木就往下城前砸下,燒得通紅的鐵水,甚至是冒著白汽的糞水,無不傾瀉而下。

貿然攻城的吳軍,頓時遭受當頭一棒。

柴再用花白的鬍鬚不停顫抖,他豈能看不出,石首縣城早就有了防備!讓他驚疑的是,城頭的人影太多了些,唐軍不該有這麼多兵力才對!

沒多久,柴再用便看了清楚,那城頭的守備力量,唐軍只不過半數而已,剩下的全是唐軍強征、驅趕的青壯民夫!

石首縣城這邊的動靜鬧起來沒多久,柴再用就聽見浮橋那邊驟然喧鬧起來,聽那聲響,竟是浮橋上的唐軍,主動向吳軍樓船發起了進攻!

柴再用又氣又惱,雙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唐軍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唐軍主將事先布置嚴密,將柴再用此舉早就預料到,並且做好準備了!

生平第一次,柴再用感到了恰逢敵手的嚴峻。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

復州軍駐守石首一線,防備數倍吳軍進攻,已堅持到了第七日。

吳軍突襲石首縣城不成,遂改奇襲為正面強攻,將主戰場放在了石首縣城,集結重兵日夜猛攻。在這種情況下,馬懷遠也率主力回守縣城。

兩日過去,石首縣城將下未下。

這日正午,艷陽高照,東風送暖,兩軍暫停交戰。

周宗摺扇綸巾,出軍陣,隻身來到石首城下,勸降馬懷遠。

連日廝殺,馬懷遠也有傷在身,他立於城頭,俯觀城下,身如磐石紋絲不動,語氣也平淡得很:「閣下因何事而來?」

周宗在城下向馬懷遠拱手為禮,微笑道:「在下為將軍、為復州軍而來。將軍以不過三千將士,抵擋我萬餘精銳七日不敗,指揮若定,調度有方,世之名將也不過如此。復州軍將士死傷近半,仍奮勇拼殺,戰陣未亂,疲態不顯,可謂勇武,世之精銳,莫過於此。你我雖各為其主,在下仍舊甚是敬佩。」

開門先誇讚對方一番,以此消減對方戒心,拉近些許關係。

馬懷遠不為所動,淡漠道:「楊吳之地,本我大唐疆土,爾等割據自立,不遵朝廷法令,是為不忠;而今未通戰書,突起刀兵,攻我轄地,殺我軍民,是為不義。不忠不義之輩,本將羞與為伍,爾之敬佩,吾之恥也!」

一席話,不僅對方打回原形,更是抹黑了不少。

周宗微微怔然,先前只見馬懷遠作戰得力,不曾想竟也這般口齒伶俐,著實出人意料,當下笑容不減,繼續道:「將軍何須如此大義凜然?唐室亡於朱全忠,乃世人親見,李嗣源本為晉臣,承位於李亞子,緣何能以朝廷正統自居!當今大爭之世,天下逐鹿,勝則為王,將軍如抱此迂腐之念,豈不讓天下笑?」

「今我楊吳精銳大軍萬餘,攻伐爾城,旦夕可下,不過憐惜將軍之才,眾將士英勇,不忍加害,故願共圖大計,同享尊榮!倘若將軍執迷不悟,不顧將士性命,在下不妨告之將軍,我吳國後續大軍十萬,已過鄂州,不日即抵石首,屆時休說將軍英明不保,只怕這百戰餘生的數千將士,也將成為孤魂野鬼。若果真如此,世人不會稱頌將軍賢能,只會嗤笑將軍冥頑不靈,害人害己啊!」

周宗此言一罷,吳軍在將校帶領下一陣高呼,士氣大漲,而城頭復州軍將士,神色為之一暗。

馬懷遠冷笑不迭,睥睨周宗道:「閣下之言,貽笑大方!且不說陛下乃太宗之子蜀王之後,繼承大唐正統順理成章,就說當今之世,天下誰人不知,我大唐國盛軍強,雄踞中原而俯觀天下,廓清宇內只是早晚之事。反觀你楊吳,以區區一隅之地,夜郎自大,竟妄想與我大唐交戰,此舉與蚍蜉撼大樹何異?今日爾等竊據高位,沾沾自喜,豈不知,明日便會身死道消,青史上爾等也不過亂臣賊子!」

「如今我大唐秦王殿下,俘高季興,陳兵江陵,而荊州畏之不敢有分毫異動,房州、襄州並及百萬王師,須臾及至,屆時休說爾等萬餘敗卒,便是傾楊吳之地,民不過五百萬,我王師席捲爾境,如秋風掃落葉也!閣下倘若不信,只管放手再戰,我復州軍雖不敢自稱大唐精銳,卻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兒郎,皆有為大唐脊樑之心,我等能敗你七日,便能敗你十日、百日!」

馬小刀適時抽刀高呼:「大唐威武,復州軍威武!」

城頭復州軍將士齊聲大呼,一掃黯然之色,鬥志不停攀升。

兩人你來我往,好一陣口舌之爭,最終周宗未能討到半分便宜,收了摺扇,掩面敗下陣來。

馬懷遠看著周宗退下,嗤笑一聲,「鼠輩連城池都不敢入,也妄想勸降本將,動搖我軍心?真是不知所謂!」

復州軍皆奮然高呼,士氣昂揚。

少頃,吳軍再戰,因周宗偷雞不成蝕把米,柴再用為激勵士氣,不得不拖著老邁之軀,親自奮戰前線。

這一陣,戰至夕陽西下。

……

吳軍收兵時,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城頭,像是憐惜這座在天崩地裂中頑強屹立不倒的小城一樣,給滿城血火覆上一層暖色。

快要脫力的馬懷遠駐刀城頭,雖甲胄不全,滿身傷痕,鮮血蓋面,面對蟻群一般退卻的吳軍,猶自放聲暢懷大笑。

笑聲豪邁而悲壯,在夕陽下又帶有一絲蒼涼之色。

正是:血戰殘軀傲城頭,金光加身笑敵酋。

又謂之:守得片歐問誰在,不折黃旗懷遠志。

笑罷,馬懷遠轉顧城頭,歪歪斜斜的將士握著兵刃,相互攙扶,倒在血泊中的將士咬牙呻吟,復州軍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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