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31章 千軍萬馬競南下,三尺之舌竊爾城(九)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京都洛陽,有東風、暖日。

李嗣源讓敬新磨打開窗戶,放屋外的陽光灑進殿來,院外的桂樹新芽已頗見茂意,間或有衣著簡單的年輕宮女,自樹前低眉碎步走過。

春風撫首,已是沒了寒意,反倒讓人覺得清爽,悶在殿中半日的昏沉因之一掃而空。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摺子,揉了揉眉心,任圜、馮道、李琪、安重誨等幾位宰相坐在殿中,略有疲態,卻也聚精會神,這裡如此陣仗,自然是在商議要事。

「春耕涉及新政之本,亦是新政能長久推行之基礎,如今已至二月末,因朝廷督促有方,各地春耕進展頗為順利,逾月來未聞有差池,當此之際,陛下該當高興才是,緣何憂心忡忡?」任圜與李嗣源畢竟是「親家」,自李嗣源君臨天下後,君臣共事一直很是和諧,這君臣之誼自然也就愈發深厚了。

「春耕能順利推行,朕自然欣喜,不瞞任卿,為此事朕沒少多吃幾碗飯。」李嗣源雖說登了帝位,言語還是那般可親,並不端架子。

「既非為春耕,想必是因為荊南了。」安重誨接過話,寬慰李嗣源道:「秦王殿下行事素來周全,荊南有秦王殿下在,陛下不必過分牽掛。再者朝廷已派遣西方鄴領軍南下,以為秦王殿下臂助,荊南之事,不就便會安定。」

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親亦然,李嗣源並非生在帝王家,沒那帝王家刻薄寡情的傳統,他聽了安重誨的話,雖然受用,未減多少憂色,「從璟出行後,朕方得知楊吳舉動可疑,有出兵荊南之象,此事雖也告知從璟,然則荊南附近,他能調遣之兵力,並無多少精銳,加之高季興經營荊州日久,防備嚴密,從璟又孤身犯險,朕著實不能不憂。」

「秦王深知以大唐目下境遇,無法大舉用兵,這才希望以上兵伐交之策,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其深入虎穴之舉,乃是為國不惜身,其火中取栗之行,乃非古之聖賢不能為,秦王殿下此番舉動,令我等臣民敬佩萬分,滿朝上下誰不交口稱讚?忠勇之士,舍秦王者誰!」安重誨稱讚李從璟道,此時此刻,他早已忘了曾與李從璟的嫌隙與爭鬥。

見安重誨如此態度,與天成初的飛揚跋扈判若兩人,李嗣源甚為欣慰。欣慰之餘,轉念又思及這其中李從璟功不可沒,而如今李從璟再度為李家江山奮不顧身,身陷險境,不由得嘆息起來。

若非為積蓄實力,希望在兩三年之內,將有可能起兵的孟知祥一舉撲滅,進一步圖謀江南以安天下,堂堂帝國,豈會讓唯一的親王、最有作為的皇長子深入險境?

每每念及於此,李嗣源悲憤莫名。

這個臭小子,自小可從沒讓他煩過心,一直以來都是他以引為傲的資本。從晉陽十年寒窗,到淇門建軍開疆擴土,再到濮州之夜暢談大志,再及遠赴幽州苦寒之地,以一己之力以一地戰一國,消除大唐邊患,又及在他李嗣源最危急彷徨之事,率百戰軍助他底定大局……生子當如李亞子?李亞子算得了什麼!

而身為人父,李嗣源自忖他為這臭小子做的實在太少。

就在李嗣源糾結、哀嘆、激憤之際,一陣微風襲進殿門,送進一份十萬火急之軍報。

「武昌節度使柴再用,率武昌軍並楊吳精銳共計萬餘將士,離開鄂州直撲江陵!」

李嗣源聞報先是怔了怔,隨即眉目陰沉下來。宰相當中馮道最為驚訝,道:「楊吳當真敢興兵助賊?亂我大唐軍政?!」

荊南乃是大唐藩鎮,馮道故有此言。

任圜同樣吃驚,「楊吳何其乖戾,竟然不顧邦交之道,對我藩鎮突然發難!」

李琪面顯憤然之色,咬牙道:「楊吳攪局,荊南危矣!」

安重誨則是心中咯噔一聲,意識到不好,他早先為李嗣源中門使多年,論知李嗣源之深,非是如今才跟李嗣源關係親密的任圜可比,他轉身剛想開口,李嗣源卻已拍案而起。

李嗣源直立高堂,氣憤高聲:「高季興不知死,意欲謀反,徐溫難道也不知死嗎?舉兵入我國境,興師與我大唐開戰,他當真以為朕會怕了他們不成?李卿,即修戰書,發之金陵,他徐溫既然有興緻,我李嗣源不介意陪他一戰!」

安重誨急聲苦勸:「陛下,大唐新政方始,斷無國戰之理,秦王殿下不避艱險,深入虎穴,一片苦心,望陛下莫要辜負啊!」

「從璟捨身為國,甘願與虎謀皮,朕難道就不能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李嗣源冷哼一聲,眼中殺氣溢出,沙場殺伐果斷之色盡顯,「昔日從璟為國北擊蠻賊,歷經險難,大唐賴此而絕邊患,今日朕貴為天子,難道就不能聚舉國之力,庇佑我大唐功臣?!」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酉時,江陵,天陰。

謝玉幹、朱厹曾言,若使他們前往長林,一日、半日便能叫長林城破,此等豪言壯志,李從璟自然不會當真,一笑而過,並未將此二人派往長林助戰。這並非是看不起謝玉幹、朱厹的才能,而是長林之役,他已另有打算。

長林乃是襄州軍南入荊州的門戶,而襄州軍兵圍江陵,對李從璟平定荊州起著一錘定音之效,故此,李從璟對長林不僅知之甚深,對付長林的辦法也準備了不止一種。

而今,李從璟駐軍江陵城外,每日里並無要事,然而既然身在此地,卻無日日睡大覺的道理,江陵城就在眼前,這城池總得謀一謀才是。這也是大軍攻伐之外,底定荊南的另一種努力。

「用間之道,紛繁複雜,以伐交之策奪下江陵,在殿下看來,不過是眾多手段中的一種,可以一試而已,不會孤擲一注,然對我等奉命行此之策的謀士而言,這便是唯一之法,是必須要做成之事,只有成功一途,絕無失敗之理。」

「前些時日我等駐於驛館時,奉殿下之令,我等以軍情處多日布局、牽線為基礎,拜訪城中將領、官吏、大戶,誠意與之相交,頗有成效,其中不乏有人,已明確表示,願為朝廷效力,配合我等行動。」桑維翰主持的這些事,此時他向李從璟彙報進展。

「江陵城中有一大戶胡姓,世居江陵已有五代,祖上曾任朝中吏部、戶部侍郎等職,故而顯赫,在江陵甚有影響,族人多飽讀詩書之輩,素有見識,如今雖無人於朝為官,而頗有心向朝廷之念。其家主與梁震素來友好,乃是莫逆之交。」桑維翰繼續說道,「先前高季興圍攻驛館前,仆與胡家家主已然有過商議,若是形勢需要,其當勸降梁震此人,不求讓梁震對江陵反戈一擊,但求讓他自此退隱,不再主持江陵諸事。如今我等陳兵城外,而荊南各地皆有王師攻伐,形勢甚好,胡家家主若果真有勸過梁震,並行之有效,當不久便會有音訊傳出。而一旦梁震退隱,以高從誨為人,要兵不血刃定江陵,為之易耳!」

此事李從璟是知曉的,讓梁震撂挑子,本就是以伐交之策定江陵的題中之意。

正在李從璟與桑維翰商議此事時,孟松柏來報,有位僧人求見。

這位僧人,正是齊己。他當日醫治了第五姑娘後,轉身就走,留下話說待時機成熟,自會來見李從璟,如今卻是來了。

昨日第五姑娘已經醒來,身體雖說仍是虛弱,已無大礙,故此李從璟對齊己頗有善意,當即讓孟松柏領齊己進帳。

老和尚這回倒是沒有風塵僕僕之色,反倒是好整以暇的模樣,他進了帳來,合十行禮,開口便語出驚人,「貧僧願往城中勸降。」

李從璟對這位青史留名的大師實在缺乏了解與敬畏,聞言只是挑挑眉,「勸降何人?」

「南平王世子高從誨,南平王府司空梁震。」齊己眉目平和,緩緩道來。

李從璟感到啼笑皆非,「如何勸降?」

「先勸梁震,再勸高從誨。」齊己言道。

李從璟微微皺眉,收起了輕視之心,沉吟片刻,這才悠悠問道:「大師乃城中胡家族人?」齊己俗名胡得生,李從璟故有此問。

齊己誦一聲阿彌陀佛,「貧僧佛門弟子。」

半個時辰後,夜幕降臨,李從璟停馬江陵城北門外,凝望燈火輝煌的城頭。彼處,守城將士伸下一個吊籃來,將齊己與桑維翰拉了上去。不多時,兩人就消失在城頭。

如今高季興被俘,江陵群龍無首,加之朝廷大軍壓境,難免人心浮動,人人自危。這幾日來,君子都在城外也沒閑著,不僅日日往城中發射勸降書,還成群結隊往城頭喊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打起了攻心戰。且不說桑維翰等人事先結交了江陵城中的將領、官吏、大戶,便是沒有,此時怕是也有人傾向朝廷了——朝廷畢竟還佔據大義名分。桑維翰、齊己兩人能入城,也是因為守衛這段城牆的江陵軍將領,差不多是「自己人」。

齊己與梁震乃是舊友,相交甚篤,這是李從璟怎麼都不曾預料到的。原本桑維翰並沒打算進城,畢竟危險,得知此事後,卻執意陪同齊己一道去,約莫是他認為把握大了許多,又急於立功——富貴險中求,不外如是。

莫離在李從璟旁邊,望著城頭輕搖摺扇,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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