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荊州風雨起蒼黃 第530章 千軍萬馬競南下,三尺之舌竊爾城(八)

散發著熱氣的一捧鮮血飈打在臉上,順著面兜的縫隙流進頭盔里,濕乎乎的,說不出的黏稠,那是吳軍巨斧砍進身旁同袍的胸膛,濺起的熱血,近在咫尺的慘嚎與骨頭碎裂、五臟崩碎的聲音,吞噬著周小全的理智。

趁著對方收斧的功夫,紅著眼的周小全大喊一聲揮刀斬下,想將對方劈成兩段。他的刀還未觸碰到對方的甲胄,即被對方身旁的吳軍舉刀擋住,無論周小全如何用勁,都砍不下去。

瘋狂的周小全動作迅捷,他一腳將那吳軍踹倒,跟上去橫刀下刺,用力將鋒尖刺進了對方的胸膛,那吳軍的身子頭尾往上一彈,一口鮮血噴出老高,打在周小全臉上,蒙住了他的雙眼。

失去視線的周小全,抽出橫刀在身前賣力劈砍,想要阻止面前的吳軍趁勢將他斬殺,刀鋒數次碰到硬物,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周小全忽然感到腰間一涼,隨即火辣辣的疼痛就將他包圍。

「都頭!」

「都頭!」

周小全聽到身旁的同袍在大聲疾呼。

周小全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但身體里迅速流逝的力量,讓他心跳驟然加速,一股惶恐到窒息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就衝到了腦際。不等他如何動作,一陣疾風忽然襲來,在周小全意識到什麼的時候,那陣風就已經到了腦門。

「嘭」的一聲,沉悶的聲響在耳邊炸響,那是利器撞上盾牌的聲音。緊接著,周小全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背後的力量扯著後退,一片噪雜聲中,身旁的人在大喊:「保護都頭!」

扶住腰間的左手黏糊糊的,周小全知道那是他身體里的血液,他大聲嘶吼,以讓自己的聲音依舊充滿力量,「我沒事,休得驚慌,穩住陣腳!」

抹掉眼前的血液,周小全終於恢複了視線,雖然還很模糊,好歹能視物,就是眼球酸疼得很,在拚命阻止他撐開眼帘,眼前蒙上了一層血霧,看人不明。睜眼的剎那,首先入眼的是同袍在奮力拚殺的背影,盾牌手被吳軍刺中了小腿正掙扎著倒下,周小全看不到他的模樣,只能在透著光的人縫中看到,無數吳軍刀槍,正向他招呼過去。

「直娘賊!」周小全奮力想往前,腳下忽然一軟,差些栽倒在地。

身旁的同袍忙扶住他,有人在迅速為他包紮腰間的傷口,「都頭,口子大,血流得多,你先歇歇,緩口氣,我們頂著!」

周小全咬咬牙,卻也知曉,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眼見軍陣尚算完整,只得先答應。

歇了片刻,正要起身再戰,忽然有個滿身是血的軍士奔殺過來,那是馬懷遠的傳令兵。看到這個傳令兵,周小全的心就往下一沉,戰場搏殺,無一處不是生死之地,傳令多以鼓、鑼、旗、號角,鮮有傳令兵親至的,而每當這時,就說明主將有重令。

重令之所以出,只因局勢非常。

那傳令兵找到周小全,幾乎是貼著他的臉嘶吼道:「周都頭,將軍問你,你這段是不是守不住了!真要守不住了,他親自來守!若你尚且能戰,就不要貓著裝死!」

周小全被噴了一臉唾沫,羞憤欲死,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裡咽,「告訴將軍,周小全守得住!」

那傳令兵站直了身體,向他肅然敬禮,禮畢,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走。

周小全握緊橫刀,環顧四周,無處不是敵我將士拼殺的身影,烽火狼煙中,不停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來,數不清的將士慘叫或是呼號,人聲湮沒在戰鬥聲里,如同飛濺不起的水花。鮮血黑血流成一攤一攤,彼此隔絕而又連接在一起,散落的兵甲旗幟如同喪失生機的野草,屍體被踩踏著不自覺扭動,沒了模樣。

這一段浮橋,遭受的壓力格外之大,吳軍一波一波湧上來,像是永無止境的鐵甲獸潮,前赴後繼,不知疲倦。吳國艦船的樓體、風帆、桅杆,如山如林,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如同一曲彈奏不完的樂章。

被鮮血染過的雙眼,紅得分外妖異,也顯得更加暴烈、猙獰、恐怖,讓人無法直視,周小全擰刀和同袍沖向面前的吳軍將士,奮力揮動手中兵刃,用盡渾身力氣與其廝殺。

在刀刀相撞的碰擊聲中,敵我甲士接連倒下,血液像是鍋里的沸水,迫不及待要飛出體外,轟隆的戰鼓聲壓倒了一切,好似鍋底熊熊燃燒的薪草,在促使他們沸騰不止,至死方休。

陽光被狼煙隔在天外,血火中透出的絲絲光亮燦爛耀眼,美不勝收,它們灑落在周小全的甲胄、兵刃上,和他一同怒吼、顫抖,一起戰鬥、流血。

紅募中揮舞的刀槍、甲士躍動的身影,讓周小全彷彿回到了當年在倒水溝軍堡的時光。

時光流轉,歲月無聲,梅花飄落,踏雪無痕。軍堡門檻上,周漏風倚欄而坐,磕著那條老舊的煙槍,午後的陽光將他眯著眼的神情映襯得格外悠閑、懶散。一陣喝彩聲傳來,周漏風轉過頭,望見周小全百發百中的射術,充滿欣慰和驕傲的笑容,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漣漪一般盪開,讓人一眼就看到他缺了兩顆門牙。

周小全冷著臉從周漏風面前走過,頭也沒偏一下,對方略顯討好的笑容,只換來他一聲不屑的冷哼。

轉眼間烽火連城,契丹精騎突襲入境,倒水溝軍堡被團團包圍,瘋狂的蠻子潮水般向軍堡衝上來,十來個軍戍卒倉皇應戰。面對來勢洶洶的蠻子,昔日里朝夕相處的同伴接連戰死,他看到人高馬大的黑牛被蠻子的刀砍進了脖子,那個平日里寡言少語,顯得有些痴傻的漢子,抱著兩個蠻子滾落山坡。

大哥戰死,二哥戰死,最後連父親也戰死。周小全之所以沒有死,是因那個他最為瞧不起、甚至憎惡的父親,在大火中為他撐起了一方天地。一座軍堡,埋葬了一家三口,這就是周小全的命運,也是老周家的命運。

周漏風說,我無法回答你們,你們為何而戰,但我能告訴你們,你們為何而死。

從薊州到復州,千萬里遷徙,地方變了,同伴變了,敵人也變了,唯一沒變的,是永無休止的戰爭,是從不停歇的廝殺。周小全不知他為何而戰,但他可以心安理得戰死在這裡。

他揮刀,前進,再揮刀,再前進,吳軍在他面前倒下,他身體里流出的血液也愈發多了。但他眼神堅定,身軀挺拔,腳步穩健,片刻也不會停下,一步也不會後退。

周漏風說,大唐邊軍,是契丹蠻子永恆的敵人。

是那個人,讓他們這些命運悲戚的邊軍得以復仇,讓盧龍數萬邊軍沒有沒有白白戰鬥,也讓周漏風能夠瞑目。為了那個人,他周小全可以戰死在這裡。

……

從水寨上望去,浮橋上的戰鬥盡納眼底,不僅如此,便是吳國艦船的調動,馬懷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個時辰,因為吳軍想要毀掉浮橋、斬斷鎖鏈的關係,刀斧手眾多,猛火油亦不少,在這樣的戰鬥下,殘缺不全屍首的比例大為上升,被燒黑的木板、船體更是密布各處,浮橋上已成了人間煉獄,吳軍攻勢還是沒有放緩的跡象。

馬小刀疾步跑上來,「周小全快不行了,是不是把他換下來?」

馬懷遠一言不發,就像沒聽到馬小刀的話一樣,然而不表明態度,本身就是一種態度,馬懷遠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馬小刀急了,他大聲吼道:「馬懷遠,你眼瞎不成?難道你看不見,再不讓周小全歇口氣,他和他的部曲,全都得戰死在橋上!」

「閉嘴!」馬懷遠堅挺偉岸的身軀如同山巒。

「馬懷遠!」

「馬小刀!」

馬懷遠轉過頭,面色冷峻,盯著馬小刀,「你當清楚,但凡上了戰場,任何人都會死!不僅是他周小全,也包括你馬小刀,和我馬懷遠!當年北境一戰,我薊州軍五千將士,死傷過半,多少人已經看到薊州城,卻進不了城門,你難道忘了?!」

馬小刀怔了怔,說不出話來。

「可他是倒水溝碩果僅存之人,他老周家一門四甲士,已經戰死了三個……」說這話的時候,馬小刀眼眸泛紅,聲音也有些顫抖。

馬懷遠眼放戰場,冷峻得不似有血肉之軀,「馬小刀,你給我記住,戰爭,只有大局勝負,沒有個人生死。」他深呼了一口氣,手指向吳國水師,「告訴我,吳軍有多少兵力?」

「超過萬人!」

「我軍幾何?」

「三千。」

「那麼你現在告訴我,三千人,如何戰勝萬人?」馬懷遠轉過身,看向馬小刀,直到對方低下頭去,這才重新看向戰場,「這條浮橋,周小全所守的位置,是吳軍攻勢最強的區域之一,倘若將周小全換下來,何人能替他守住這道防線?一鼓作氣勢如虎,他必須要守住!」

馬小刀再無言語。

就在他落寞走開時,馬懷遠那渾似沒有感情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再過一個時辰,如若吳軍攻勢仍舊不緩,你帶陷陣隊,填補周小全的位置!」

馬小刀愕然抬頭,眼中儘是驚恐。

……

吳國樓船上,凝望浮橋上的慘烈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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